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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原创-在线] 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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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6 12: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空之中

序章 -早春-
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第2章  -大人寻找秘密-
第3章  -秘密潜藏于两万尺高空-
第4章  -人们背叛-
第5章  -孩子踏上不归路-
第6章  -人心惶惶-
第7章  -混乱突如其来-
第8章  -秩序恢复的征兆却近在眼前-
第9章   最后获得救赎的是……?
终章   -盛夏-
后记

200X年──
連續發生多起謎樣的飛機失事意外,製造商的負責人和倖存的駕駛員一起升空展開調查,卻在失事的兩萬公尺高空發現一個祕密……?
另一方面,罹難駕駛員的孩子也在海邊拾獲未知的神祕生物。當大人和小孩發現的兩個祕密連成一線,也正是全日本 ──甚至全人類將面臨前所未見的奇妙危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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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早春-

序章 -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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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开日本之翼,遨游日本天际——梦想再现


  经产省(注5)于二十二日发布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这是继YS11以来又一国家级的民航机开发计划。
  机体规格草案大概如下--乘员:八~十二人,推力:一三OOOkg涡轮风扇引擎两具,起飞重量:约四O~四二t,机长:三八~四O m,机宽:二O m,巡航速度:一.五马赫,巡航高度:一八OOO m,实用升限:二二OOO m,续航距离:一一OOO km。
  此规格乃因应超音速商用喷射机需求而生,若开发成功,将成为世上首见的民航运输机,并可进占需求夹层市场,避免与国外大型航空器制造商竞争。
  主要国内航空器制造商与政府将于下一季共同出资成立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并由MHI、KHI、FHI、IHI等出资公司的技术人员负责研发。
  战后的航空器产业因找不到方向而无所适从,如今本计划可望成为突破现状的一步棋;然而,由于已有YS11惨遭「技术成功,经营失败」的前车之鉴,亦有许多人士不看好本计划。
  政府与企业能否携手并进,将是本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
  (二OO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报日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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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日本经济产业省,掌理工商矿业等事务,相当于我国经济部。〕

***

  二OOX年一月七日--
  二OO五年展开的国产运输机开发计划,在一号实验机完成之后,即将迎向最终局面。
  经由公开甄选定名为「燕尾」的实验机经过无数次试飞之后,今天将进行规格最大卖点--超音速之飞行测试。
  燕尾已从承包组装与保管的MHI小牧南工厂运入邻近的名古屋机场。
  驾驶仓中,一路担任试飞机长至今的白川丰显得闷闷不乐。
  「怎么了?机长。」
  在副机长大村义彦的询问之下,白川回答:
  「没什么,是私事--我昨晚和女儿吵了一架。」
  他和就读高中的独生女因细故而发生争执,还来不及和好,今天就得出勤了。
  白川肩负着十余名试飞组员的性命,并不希望为了私事而影响飞行;但在待机时,却难免突然惦念起来。
  「家里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也挺辛苦的啊!」
  说这话的大村尚未成家,根本不了解有个妙龄女儿有多么辛苦。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难相处,没办法。」
  白川嘴上答得满不在乎,心里却开始重新检视昨晚吵架的过程,思索该在哪里让步才好--这便是为人父亲的悲哀之处。
  大村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笑道:
  「看来你得快点回家和女儿和好。」
  「我也这么希望。」
  白川半是苦笑地点了点头。
  此时,塔台许可颁发席下达了许可。
  白川将思绪由女儿身上切换至工作,复述许可内容。

  考量各种条件之后,试飞空域定于四国沿海的自卫队演习空域(俗称L空域),并已取得相关单位的许可。
  白川花了约一小时飞抵演习空域,一如预定行程所估计。
  燕尾的超音速巡航前提是处于一万八千公尺以上的高空,而今天预定取其界限高度两万两千公尺的中间,于两万公尺高空进行超音速巡航测试;先在演习空域上升至两万公尺,再朝公海飞行。
  收到客舱里的机组人员已全体就尘并系好安全带的报告之后,白川便开始朝两万公尺攀升。
  燕尾在之前的数次试飞中都没背叛性能数据,缔结了绝佳成绩;因此以白川为首的全体组员都非常信任机体。
  说到两万尺公空,就连绝大多数的战斗机都只能采用钻升法,将水平加速的冲力转用至上升,才能到达这种高度;但以高高空运用(High Altitude Operations)为前提的燕尾却不然,只须拉下操纵杆,便能轻轻松松地往上攀升。
  超越一万七千尺公空后,白川发现引擎越跑越顺。
  以这种空气稀薄的高空而言,引擎运转状况可说好得出奇。
  高度计虽有轻微异常,状况绝佳的引擎却在转眼间将机体抬升至一万九千公尺。
  接着是两万--

  到达目标高度的同时,机体爆炸起火。

  刹那之间--
  白川的脑里闪过女儿的脸庞。

  我怎么能死?
  我和她吵架,还没和好。
  她不知会多么自责?

  ---------真帆。

  ---------爆炸的火焰毫不容情地烧尽白川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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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想破灭?「燕尾」于试飞途中爆炸

  七日十点三十七分,之前由民众命名决定昵称的日本首架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于在四国沿海进行试飞时失联。
  该机于九点三十五分飞离名古屋机场,于试飞空域四国沿海进行高高空超音速试飞,却在高高空爬升开数分钟后失联。十五时过后,负责搜索的海上保安厅及海上自卫队于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回收了部分飞机残骸,机长白川丰(48岁)、副机长大村义彦(36岁)及其余十二名试飞组员皆生机渺茫。
  爆炸原因目前尚未查明,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正全力追查原因。
  由于性质属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预算相当有限,失去已完成的实验机将是个重大打击,能否度过这个意外考验,令人忧心。

 (二OOX年一月八日  新日本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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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
  二OOX年二月十二日。
  晴空万里的午后,F15J(飞鹰)两机编队自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起飞。
  操纵其中一机的,便是武田光稀少尉。
  此次航行的试飞意味比演习还要浓厚,将从演习空域四国沿海上的一万公尺高空钻升至两万公尺,隶属于岐阜基地的飞行员--飞行开发实验团正如其名,常应各种要求进行试飞。
  「话说回来,两万公尺可不太安全啊!F15J的实用升限不是不到两万吗?」
  光稀以无线电对领头的队长机说。
  正确来说,F15J的实用升限为一万九千七百六十公尺;然而一般演习并不会将高度拉至实用升限。高高空不但空气稀薄,亦会损及机体安定性及机动性;况且于这种高度进行空战的可能性极低,因此纵使在备战训练中亦鲜少挑战升限高度。
  『哎,应这些怪要求试飞,就是我们的工作嘛!再说,就算是国产飞鹰战机,也没烂到超过实用升限几百公尺就挂掉的地步吧?』
  编队长齐木敏郎少校悠哉地回答,或许是年近五十的人生历练所致,齐木鲜少为事所动,语气总是相当沉着。
  『听说上头想用F15作为新一化侦察机。F4机体虽然好,但估计会比F15早个十年退休;上头八成是觉得与其到时再来手忙脚乱,不如从现在开始收集数据吧!』
  F4素以实用升限超过两万公尺为豪,现在的侦察机也是以F4改良而来,可在一万八千公尺处进行侦察。F15的升限虽不及F4,但机种比F4新颖,整体性能也较优良;如果能加以改良,应可望具备同等能力。
  光稀迟疑片刻后,询问齐木:
  「为什么今天选我来飞?」
  光稀在飞行队中最年轻,经验也很少;像这次这种条件严苛的飞行,应该还有其他更为适合的人选才是。
  『因为有人老说自己的能力不只如此嘛!』
  听了齐木的回答,光稀心惊胆跳。自己确实常这么想,但应该从未说出口才是。
  「我没……」
  ……这么想。这句越来越微弱的回答果然无法取信齐木,他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你们这些小毛头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像你们这种年纪,正处于好强的时期嘛!』
  光稀无言以对,齐木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不过啊,光稀,愤世嫉俗不是好事,得改过来,免得浪费了好眼力和敏锐的直觉。愤世嫉俗的人是不会成长的。』
  听了这些逆耳忠言,光稀更是说不出话来。而没有直言光稀愤世嫉俗的理由,则是齐木的温厚之处。
  『还有,也得习惯队上的人爱搞低级这点。不管是自卫队或警察,穿制服工作的人本来就尽是些低级的家伙。或许看在有洁癖的人眼里会觉得火大吧!』
  「我觉得并不是我有洁癖,而是周围的人实在太放纵了。」
  『用外界的基准来衡量没用。要自卫官别搞低级,等于是教他们别呼吸。连要阻止他们在同事的婚礼上照惯例跳裸舞,都得司令亲自劝告咧!』
  即使劝告了,还是有人照跳不误,最后被吊在塔台惩罚--听齐木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光稀忍不住笑了出来。
  『……哦!』
  飞在不远前方的齐木于驾驶舱之中俯瞰下方。
  『看得见四国啦!』
  「少校的故乡是高知嘛!是在哪一带?」
  『浦户湾知道吧?那边不是有条海岸线从湾口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西边吗?』
  光稀依言俯瞰下方,地形果然如齐木所言;东边是蜿蜒曲折的海岬,碧海交织于青山之中。
  『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往东一点有条河,是呗?那条河叫仁淀川,我家就在那条河旁边。』
  或许是因为谈起故乡之故,齐木说起话来多了几许乡音。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齐木的妻子早已过世,所以他现在将念高中的孩子寄养在老家,独自在外地工作。
  即使孩子来到岸边观看齐木飞行,从一万公尺的高空上也无法看见,但齐木仍不住留意地上。他的心情,光稀能够了解。
  「令郎跟你分隔两地,一定很想你吧!」
  『不,他很独立的,说不定是我比较想他。不过,总不能要他配合爸爸跑遍全国吧?那样太可怜了。』
  自卫官常常转调,成家后多是独自到外地工作。齐木在两年前来到岐阜,比光稀早上一年;明年他将转调到滨松的飞行教导队。
  『尤其到了外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很难处理。做爸爸的要是能替孩子出点主意就好了,偏偏我除了飞行以外一窍不通;至少得让他安定下来,在同一个学校好好读书,不然对考试不利。』
  他的口吻已不再是平时豪迈的飞行队长,而是一个父亲的口吻。
  「但愿令郎有来看你。」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两机掉头转向,将仁淀滩抛在脑后,往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L空域)而去。

  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放眼俯瞰,只看得见碧海与白云。
  齐木指示光稀以无线电对时,待14时整开始上升。试飞所需时间则以专用计时器直接记录。
  上升方式采用转换动能至位能的钻升法。
  13点59分55秒。56、57、58、59--
  00。
  光稀将油门推到底,重水平方向加速。F15的加速性能在一瞬间便催引出到达目标高度所需的速度。
  光稀拉下操纵杆,将水平加速转换为上升力,以就搭乘者感觉而言近乎垂直上升的角度奔向天际。后燃器的轰隆声响彻机内,重力于瞬间成了铅块,将身体压制于座椅上。正面除了太阳,什么也看不见。
  齐木也正以同样的速度从另一条路线上升。
  这么一提……
  前几天在同一个空域曾发生事故--这个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不过思绪的碎屑才刚浮现,便被抛在数百公尺之下。
  『……怪了,引擎也跑得太顺了吧?』
  齐木的喃喃自语声传入无线电之时--
  正面的整个雷达画面一闪,短暂得教人以为是一时目眩。
  ECM。雷达画面闪动,是电磁脉冲式?光稀情急之下扭转操纵杆;这么做并无任何根据,只是凭直觉--甚至可说是反射动作。
  机体因急遽转换方向而失速,开始回旋下坠。
  「少校!快避开!」
  正当光稀一面稳住回旋下坠的机体一面大叫之际--
  头上响起了爆炸声。

  ------火焰洒下。

  随着曳尾落下的火屑,熊熊燃烧的机体--
  西方世界最强的双发战斗机--
  化为一文不值的废铁--往下坠落。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尤其是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短短十五分钟前的对话,瞬间自光稀的脑中流走。
  成了无缘再叙的故人回忆。

  「少校----------------------!」

  光稀的哀号声,空洞地回响于无人听闻的空间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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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发生空难--魔鬼四国沿海?自卫队战机爆炸

  二月十二日十四点O五分,于四国沿海航空自卫队演习空域进行演习的F15J战机发生爆炸。当时演习以两机编队形式进行高高空上升飞行,编队长机却在上升途中爆炸,驾驶员齐木敏郎少校生机渺茫。爆炸原因目前仍在追查中,但授权制造商MHI(三津菱重工)表示应非构造上的缺陷。
  该空域于一月七日曾发生日本首架民航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的爆炸事故,记忆犹新;国土交通省(注6)航空.铁路事故调查委员会指出:两起事故在航空器运用方式及事故当时的气象条件或许有类似之处。

(二OOX年二月十三日  报日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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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6:日本行政机关,掌理国土利用、交通气象及海上保安等事务,类似我国交通部。〕

***

  仁淀川在高知县被列为重要的一级河川,出了全国更算是特级河川。论知名度的确是四万十川比较高,但咱们这条河可不让人专美于前--住在高知县内主要河川流域的县民,个个都有这种想法。
  瞬骑着越野脚踏车冲下仁淀川堤防,远远就发现一道人影,正在宽广的河口摇着形状独特的扁舟。
  那扁舟犹如将一般细长的平底舟从中切半一般,又短又小;仁淀川虽大,会乘这种扁舟的却只有一人。
  瞬将脚踏车骑上通往河岸的砂石路。
  他抬起臀,仗着避震器与护膝骑过了满是石头、凹凸不平的河床,直到水边,并将车子停在一旁,对着扁舟喊道:
  「宫爷爷--------!!」
  干冷的冬季河风吹散了声音,瞬得扯开嗓门大叫好几次,才能引起舟上人的注意。
  对方终于发现了瞬,自舟上挥手示意。
  「瞬啊--------!!」
  「宫爷爷」即是宫田喜三郎,在仁淀川流域可说是内行人皆知的渔夫。
  虽然宫爷爷常笑说「外行人皆不知」,但瞬却认为,若有不认识宫爷爷的仁淀人,那人铁定是睁眼瞎子。
  宫爷爷家住上游,但近年来每到年关过后、气候尚冷的时期,他便会下河口来采青海菜。
  「要我帮忙吗--------!?」
  瞬询问,宫爷爷在舟上频频点头。扁舟上堆积的青海菜多到连岸上都能皖见,也差不多该上岸了。他似乎已经采了好几趟,只见岸边的盆中也堆满了海菜。

  「侬(你)今天没上学啊?」
  「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放假。我不会跷课的。」
  瞬原本与祖父一起生活,自从去年冬天祖父过世后,宫爷爷偶尔便会唠叨这类事情。
  宫爷爷与瞬的祖父交情深厚,似乎也有代为照顾他的意思;除了在河边碰面以外,还时常到瞬家去探望他。
  反正咱(我)得四处捕鱼,就顺便来看看侬--宫爷爷嘴上这么说,但瞬知道宫爷爷的「四处」范围极大,要来瞬家一定是得额外拨出时间的。
  「下午我要去海边,只能帮到那个时候。」
  能帮多久,瞬一开始便会说清楚。若是说要帮忙却半途临时走人,会打乱宫爷爷的计划。
  现在还是上午,能帮上两个小时左右的忙。
  宫爷爷将扁舟撑上河床,开始把青海菜装入铁篓中,并将网目粗大的铁篓浸入河里,以木棒搅动清洗青海菜。
  「长靴借我用一下喔!」
  瞬一面说着,一面换上长靴。这是他从宫爷爷在岸边盖的工作用临时小屋中拿出来的。他常常来帮忙,已经摸得很熟了。
  他们分别从两侧提起装着青海菜的沉重铁篓,抬往清澈的河中。
  两人各自拿着木棒在青海菜中搅动,交缠的黑色纤维中起了细小的气泡;待气泡不再出现,便代表附在海菜上的泥沙已完全掉落。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这种工作可说是相当累人。长年以来一直独力干这种活儿的宫爷爷,明年就满七十岁了。
  乡下的老人家总是格外壮健,瞬去年过世的祖父也一样。
  瞬的祖父开诊所,并非劳力行业,却能轻轻松松扛起一、两袋杯。亏他这么健壮,又是个医生,却因为感冒恶化而骤然过世,说来也实在太不小心了。
  他们与都会中推着菜篮走路的老人年岁相差无几,为何有这么大的差距?对于上国中前生活于其他县市的瞬而言,高知的老人家仍教他有些小生怕怕。
  「最近过得怎样啊?」
  宫爷爷的问题向来非常概略,因此瞬也总是适当地挑些近况来回答。
  「这个嘛……学校的分组意愿调查快结束啦!二年级要分成文组和理组,现在好像是最终评量阶段。毕竟还得筛选成绩嘛!」
  「咱听说瞬的脑筋忒好,应该不会被筛掉呗!」
  「哪有!是谁说的啊……我看也用不着问,肯定是佳江吧?」
  瞬提起了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之名。瞬小时候还没到这里定居,放长假时来祖父家,总是和她一起玩。现在她和瞬就读高知市内的同一所高中。
  「对、对,就是佳江阿妹。伊(她)老称赞瞬脑筋忒好。」
  才不是呢!瞬想说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高知这地方不太注重学力,倘若不是声名赫赫的明星学校,几乎不逼学生念书。瞬学校里的同学全都依着自己的学力程度选择前途,悠哉得很。老师多少会督促学生,但也只是「多少」,没多大压力。
  对于在外县市念书念到小六的瞬而言,这舒爽的气氛令他相当困惑。在外县市,不少小学都是理所当然地将国中入学考列入教学方针;因此瞬也理所当然地上补习班,理所当然地学习教科书上没写的内容。
  再者,他常转学,必须维持优等成绩,以便跟上任何学校的进度(有一回,他转进的学校进度超前过多,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瞬自小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因此向来不忘提前预习与复习。他在学校能维持好成绩,有一半都得归功于习惯。
  对于无法摆脱这种习惯的自己,瞬其实有点自卑。
  就算向宫爷爷说明原因,只怕他也不会懂。在宫爷爷的年代,这些都算是「脑筋忒好」。
  「那是因为她文科实在烂毙了,我只是让全部科目都维持在一般水准。她啊,古文考试竟然交白卷,难怪老师对她印象不好。」
  瞬拿不在场的佳江作结,宫爷爷也笑了。「那样挺有佳江阿妹的风格啊!」--瞬有点羡慕被这样形容的佳江。
  「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嗯,佳江的妈妈每天都邀我过去吃晚饭。不过我想学做饭,所以尽可能自己下厨。」
  「侬忒独立啊!」
  宫爷爷嘴上不住地称赞,却又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过啊,侬不那么乖也不打紧,小孩的工作就是让大人操心。侬可以秉惰(偷懒)一点。」
  和宫爷爷说话有时会让瞬想掉泪,因为他老是一脸严肃地说这些话。
  「别担心,我要是不想做了,会好好『秉惰』的。」
  瞬特地讲了几句说不惯的土佐方言,对宫爷爷微笑,让他放心。
  将洗好的海菜一把把地挂上岸边晒菜场的晾衣绳时,瞬放在防风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先前已将闹铃设定于十二点半。
  「电话啊?」
  「不,是闹钟。」
  最近真是人手一机啊!宫爷爷感叹地看着瞬操作手机。瞬的同学之中,没手机的屈指可数;有不少人有了可兼作时钟的手机,便不戴表了。
  瞬关掉闹铃,又将手机塞回口袋。
  「宫爷爷,我得走了。」
  「好,咱也差不多可以收工啦!多谢啊!」
  瞬将手上的海菜迅速晾完之后,便脱下长靴换回自己的运动鞋。
  「长靴就搁在那儿呗!」
  瞬答应了宫爷爷的好意,没收拾长靴,直接奔向越野脚踏车。
  「改天见啰!」
  瞬说着并跨上脚踏车,踩起了踏板。

***

  瞬从宫爷爷的晒菜场出发,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沿着海边上了国兖以后,便在河口大桥的桥墩边停下脚踏车。
  越过太平洋而来的无情海风冰冷刺骨。尽管有人说高知是南国,这儿也的确鲜少下雪,但冬天却冷得不逊于北方。
  这种土地上的季节变化原就急遽,还有人称之为「无爱县」。日语中的「爱」和「合」两字谐音,而合又可引申为合服(注7);也就是说,这里没有适合穿合服的季节。初夏刚来,便教人热得发倦;残暑刚过,便跳过了秋天,变得寒冷彻骨。
  虽然南国总能给人四季如夏的印象--
  「一点也不像乐园嘛……」
  过去只在暑假之类的长假时间来玩,还能天真地享受季节的景致。
  瞬迈向通往海滩的堤边阶梯。来自汪洋的波浪不减澎湃之势,频频拍打与海岸线相距甚窄的沙滩。由圆滑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大海呈现近黑的蓝色,显然是寒冷季节的海色。
  他从混凝土阶梯走下海滩,脚微微地陷入细密的沙粒之中。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着河川入海之处走去。
  当他走向高大的桥墩之下时--
  「……那是什么?」
  有个没见过的白色物体被冲到河流出海口的浅滩上。

〔注7:适合在春秋等不冷不热的季节中穿的衣服。〕

  远远看上去,那物体似乎有点份量;靠近一看,约有一人环抱大小。
  「这是什么啊?」
  瞬歪着脑袋,喃喃说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乳白色,形状不固定;乍看之下,材质似乎柔软而有弹性,表面滑溜溜的,犹如塌了的巨大麻糬。
  「塑胶套……也不对。」
  他原以为是从哪里的温室脱落飞来的塑胶套,但若是塑胶套,在海水冲打之下早该变得绉巴巴的,不可能连道折痕也没有,还这么光滑圆溜。
  勉强说来--
  「水母?」
  瞬觉得眼前的物体倒也有点像夏天常被冲上岸来、头部有着幸运草图样的海月水母;只不过,不可能有全长达一公尺的巨大海月水母--至少他从没见过。
  硝水母似乎有几公尺大的?瞬歪了歪脑袋。
  别说是水母了,光看外表,连是不是生物都分辨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恶心耶……」
  瞬喃喃说道,以鞋尖戳了戳那个水母般的物体。他的鞋尖软软地陷入了物体中。
  接着--
  那疑似水母的物体竟然朝瞬滑近。
  「鸣哇--------啊啊!!」
  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甩了甩脚。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瞬的心跳猛然加速,那玩意儿动得比想像中还快,更引起了他的恐惧。
  瞬面向疑似水母的物体,往后慢慢地退了数步。
  疑似水母的物体在原地蠢蠢蠕动没有扑过来的迹象。
  瞬退了十步以后,和疑似水母的物体互瞪了好一阵子。
  接着--
  他转过身,全力疾奔。沙子绊着了他的脚,但他以手撑起身子,再度奔跑。
  他不敢回头。要是一回头发现那只水母正滑溜溜地以猛烈速度追赶过来的话--!
  瞬爬上了混凝土阶梯,跳上越野脚踏车,踩起踏板,没敢再回头望上海边一眼。

***

  也不知骑了多久,四周的景色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熟悉的田园。他似乎已回到家住的伊野镇附近。
  瞬在收成后仅剩稻梗的稻田正中央停下,吐了口气。
  「……难怪会这么累。」
  他在近乎全速冲刺的状态之下骑了将近十公里。
  正当瞬将双肘顶在龙头上叹气时,自行车轮胎滑过混凝土农道的声音响起。
  「唉呀!?」
  一台平凡无奇的淑女车在追过瞬的瞬间发出了夸张的煞车声,停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瞬吗?」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瞬抬起脸来。自行车上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女,一头硬质黑发束成了马尾;虽然有一副可称之为美少女的五官,无奈眉毛却比一般女孩威武太多。
  她便是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天野佳江。
  「怎么啦?侬不是去了海边吗?」
  这么说来,我出门时曾遇到了天野阿姨,对她说过要去海边--瞬一面想着,一面叹了口气。
  「唉……现在哪是海边散步的时候啊!」
  「啊!侬又用那种腔调说话了。说土佐话!土佐话!侬是土佐人呗?」
  「要说几次你才懂啊?我上国中之前都住在外地,不会讲土佐话啦!」
  「侬该努力近乡近土啊!真是的……好啦,发生了啥事?」
  「哦,对对对。海滩上有个莫名其妙的怪生物--」
  说到这里,瞬连忙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我先走了。」
  瞬立刻跨上越野车,但佳江牢牢抓住他的龙头不放,力道之强教人咋舌。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啊?
  「别想逃,侬刚才说啥?」
  「什么也没说!我找错对象了!错得离谱!」
  「弄错了算侬倒楣。侬刚才说有奇怪的生物,是呗?」
  「没有,你听错了!快去看耳鼻喉科啦!」
  「就算听错了也不打紧!。既然听说有奇怪生物,咱怎么能默不作声呢?」
  --糟了。瞬打从心里觉得大事不妙。
  他诅咒自己的大意。
  若要列举佳江喜欢的三大词汇,便是「尼斯湖水怪」、「屈斜路湖水怪」及「海蛇」。换句话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未知生物(UMA)爱好者,甚至还在学校发起了名为未知生物爱好会的非官方同好会,其中又以水栖生物最受她喜爱。瞬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兴趣,也不想理解。
  对这样的佳江提起相关话题,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要!那会动耶!而且动得挺快的!我才不要为了看那种东西特地跑回去!」
  「谁说要跑回去看了?」
  佳江若无其事地说道,并扯着瞬的越野车龙头。
  「当然是要跑回去抓啦!」
  佳江的笑容常被班上男生评为甜美可爱,但看在瞬的眼里就像是恶魔的微笑。
  说归说,相识这么久,瞬从未成功反抗佳江过。
  最后瞬只得替佳江载着一半的捕捉道具,回到海边去。
  「拜托,别把水桶挂在龙头上,很难转动耶!」
  「别抱怨嘛!其他的东西不都放在咱篮子里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这是你的东西!你的!而且想去海边的也是你!」
  面对瞬的破口大骂,佳江神态自若,完全不以为意。
  「直径一公尺的水母状生物啊?真壮观耶!未知生物还是水栖的才刺激啊!大海果然是个好地方。」
  说什么也没用。瞬默默踩着越野车,心情仿佛被牵往市场的牛。

  但愿那玩意儿己被浪潮卷到海里,不在原地。
  假如这个愿望能实现,瞬甚至愿意相信神的存在。但神是冷酷无情的--
  那玩意儿还待在岸边。
  只不过位置有着微妙的变化。方才还在水边,现在却离开水移动到干燥的沙地上。
  沙地上还清楚留着那玩意儿爬动过的痕迹。
  「啊--------!」
  佳江的尖叫不是尖叫,而是欢呼。她背着装满捕捉道具的大包包,毫无防备地奔向那只「疑似水母」。
  「慢着……!你多少惊戒一下吧!」
  无可奈何,瞬也跟上了佳江。
  「欸,有爬动的痕迹耶!伊是活的!」
  「嗯,而且爬得挺快的。」
  佳江在疑似水母身旁蹲下,瞬则从她身后战战竞竞地窥探着。如今他已不再蠕动,犹如无生物一般文风不动。
  「伊不动耶!」
  「笨蛋!你干嘛直接伸手碰他啊!」
  瞬拉出了从背包口袋露出来的手套,丢给佳江。佳江凭着完美的反射神经,单手接住了丢来的手套。
  「未知生物爱好会没有什么守则吗!?像是不可突然空手触摸可疑生物之类的!你是会长吧!?」
  「谁知道在自己的生活圈里真能发现这玩意儿?咱根本没想过啥守则。」
  她果然是个女生,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现出务实态度。
  「再说,不打紧啦!伊没牙齿,也没爪子,圆滚滚的,没啥攻击性啊!」
  「要是他会分泌毒液怎么办啊!」
  佳江愣了一会,凝视自己摸过疑似水母的手,接着--
  「别用人家的衣服擦!」
  「好啦,别计较。应该不打紧啦!海边的东京假如有毒,颜色会更鲜艳的。」
  「为什么你敢拿自己那种海岸知识来衡量未知生物啊……」
  「过去只要咱觉得不打紧就没问题,从来没有因此受过伤啊。」
  在乡下长大的人,面对大自然时总是坚持自己的经验法则,佳江也不例外。
  「那就搬回去呗!」
  佳江说得理所当然,瞬听了则是无力地垂下肩膀。
  「你是说真的吗?你看了这个,不觉得恶心或可怕……」
  「咱觉得很兴奋!」
  佳江一口断言,两三下戴好手套,并扔了另一双给瞬。
  「看来满软的,应该塞得进水桶呗!放到咱的后座上。」
  将疑似水母塞进水桶后,仍有相当的体积露在外面;后来用垃圾袋套住水桶,算是免去了他掉出之忧。不过要将这沉甸甸的不规则物体放上脚踏车后座并捆绑起来,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瞬一脸不悦地蹲埂厨房里。厨房角落中摆了个婴儿浴缸--瞬的祖父向来舍不得丢东西,这浴缸就是瞬小时候用过的。
   方才带回来的疑似水母现在正浸在装满水的缸中。他的形状略有改变,变成扁平的椭圆形,沉在水底。
  『侬想想,咱阿娘怎可能让咱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再说,侬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那我呢?要是造成我的困扰呢?瞬很清楚,就算这么说也没用。
  方才瞬用鞋尖戳疑似水母时,他动得很厉害;但将他带回来并放进婴儿浴缸时,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真没意思。自己居然心生这种念头,让瞬颇不甘心。
  每回被佳江拖下水都是这样,明明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却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
  若是说给佳江听,她肯定会得意忘形,所以瞬打死不说--不过佳江就是有这种魔力。
  佳江是个乐观积极到无谋地步的人,在被她耍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却往往会被迫感染到她的「快乐」。
  瞬摇了摇头。
  --别忘了过去被骗而吃的苦头啊,瞬!
  正当瞬赌起气来,开始清算从小到大的被骗经历时,玄关拉门发出了吵杂的开阖声。一阵怎么也不像是女孩脚步声的声音咚咚咚咚地响遍走廊。
  「久等了!咱把咱家的数位相机拿来啦!」
  佳江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用数位相机拍照,并将照片传送到自己常去的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这种怪东西存在)。
  按了数次快门并确认画面后,佳江啪跶啪跶地走出厨房。
  「电脑借一下!」
  「要上传回你家传啦!」
  「有啥关系,反正侬的是固网。哪像咱家的,都啥时代了还用拨接。」
  佳江立刻爬上了瞬位于二楼的房间。虽说她对这个家已了若指掌,但也太大模大样了一点。
  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房里总是有些不宜突击检查的东西。
  「拜托你客气点行不行啊……!」
  「咱们都啥交情了,还说这些?」
  「我和你哪有什么交情啊?只有被你添过麻烦!」
  「嗯,就是这种交情。」
  佳江一面耍嘴皮子,一面占据瞬的电脑,开始上传数位相片。
  「真是的……」
  瞬一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少年漫画老是画些儿时玩件之间的酸甜爱情剧,但现实才没这么美好,就算儿时玩伴长得还挺可爱的--。
  说穿了,男生总是吃亏--瞬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好,传完了!谢啦!」
  佳江匆匆忙忙地收拾电脑四周,又冲出房间跑下楼。
  「欸,得来想想要喂啥饲料。不知道伊吃啥?」
  从那音量的大小判断,她显然深信瞬必然会跟上来;而瞬果如佳江所料,跟在她身后下楼。这事实令瞬感到相当懊悔。
  「不知道。再说他好像没嘴巴。」
  在瞬不情不愿地触摸、搬运疑似水母期间,并未从他身上找到疑似嘴巴的器官。别说嘴巴了,连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手等像是器官的构造都没有。
  「话说在前头,要是他吃肉类或高级鱼贝类,你要负责买喔!我可不买。」
  「放心,没办法处理时,咱就送去高知大学!」
  「……既然要送,能不能现在立刻就送去?拜托。」
  对于这逼切的恳求,佳江以装聋作哑处理--女生真狡猾。
  「该取啥名字?」
  佳江爽快地转换话题,瞬自暴自弃地回答:
  「既然长得像水母,就叫疑似水母好了。」
  「咦!一点都不可爱,真没品味。」
  不但被迫干这种根本不想干的事,还得被批评没品味?瞬更加否定爱情喜剧漫画里「儿时玩伴」这个题材了。
  「太长不好叫,就叫假水母呗!」
  「喂,这叫有品味的名字?这就是你的品味?这样你还敢批评我没品味?」
  「真啰嗦耶!不然就叫费克(FAKE)吧!这样侬总没有怨言了呗?」
  「只是改成了英文发音而已嘛!」
  瞬的反驳又被装聋作哑抹杀了。
  正当此时--
  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谁啊?」
  瞬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佳江回答:「会不会是宫爷爷?」会突然造访这个家的,除了天野家的人,便只有宫爷爷了。
  走向玄关,可看见拉门上的厚花纹玻璃窗对侧有道宝蓝色的人影。
  若是宫爷爷,颜色应该更为明亮;因为他的工作裤和毛衣都是淡色的。
  「来了。」
  拉开拉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身穿宝蓝色制服,站得笔直挺拔的男人。
  「咦?警察?」
  跟在身后的佳江如此轻喃,但这种制服并非警察,而是自卫队。来人戴的帽子不是便帽,而是有帽边的制帽。
  自卫官寓着站在门阶上的瞬敬礼。
  「你就是齐木瞬吧?」
  瞬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没人接,所以才登门打扰。」
  --啊!
  瞬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全落至脚底,仿佛被世界抛下一般,所有声音皆越来越远。

  令尊--齐木敏郎少校于飞行训练时殉职了。
  葬礼将在岐阜基地举行。
  请你以家属身分出席--

  自卫官似乎说了这些话。
  待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被柔软的掌心包覆着。佳江从旁紧紧抓着瞬,支撑着他的身子。
  振作点。
  虽然他没听见声音,却可从佳江的嘴形读出这句话。唯有被抓住的半边身体是温暖的,唯有这股暖意连接了世界。
  瞬大口地呼吸。
  他终于松开拳头,指头因过于用力而在一瞬间麻痹了。

***

  考虑到就学问题而自瞬上国中后便与他分隔两地的父亲,是航空自卫队的飞行员。
  所以,瞬知道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父亲也常说这是种朝不保夕的工作。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就是因为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一个人过活啦!做这种容易受报应的工作,对你很过意不去。
  而对如此表示歉咎的父亲时,才能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爸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瞬用尽所有词汇大骂回忆中的自己。
  装出成熟懂事的样子,说这种大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满心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天,瞬才不会和父亲分开生活。不管得转几次学,不管搬家有多辛苦,不管每到一所新学校就得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有多麻烦--
  --才不会让自己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落在一个月之前。
  当初父亲考虑到升学问题,建议瞬和祖父一起生活时,瞬根本不明白这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才故作懂事地点了头,认为这样对父亲和自己都方便,以为这是种成熟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的判断。如今瞬痛切地明白,当初的自己只是贪图方便而已。这是贪图方便的报应吗?
  「……混帐!」
  瞬不自觉地骂了出来,同行的自卫官们则体贴地装作没听见。
  为了载送瞬而派出的航空自卫队多功能机(U-4),还不到一小时便从高知机场飞抵了岐阜基地。

***

  抵达当天与隔日,瞬为了应付高官的慰问及办理遗族抚恤金的申请而忙得分身乏术。原为少校的父亲因公殉职,追晋一级,因此抚恤金也将比照追晋后的阶级支付;不过队长们谈话时,多半仍以生前熟悉的官阶来称呼父亲。
  葬礼预定在两天后举行。
  家属只有瞬一个人。
  母亲在瞬上小学前便已亡故,祖父也在去年过世了。「齐木家快死光啦!」正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玩笑话,瞬没有近亲,因此父母也都是六亲缘薄之人。
  设于第一机库中的法事会场布置得气派豪华,却有种冷淡的味道。会场虽然挂着垂幕,铺了垫子,毕竟本来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铁柱及浪板搭成的简陋建筑,难怪会透出这种气氛。从脚边悄悄靠近的冰冷空气,也让人深切感受到这座建筑物并非为人而建。
  法事会场中满是穿着笔挺宝蓝色制服的人,只有瞬一人穿着学生服,茫然地坐在会场最前列。虽然有个女性队员陪在身边照顾他,但对方毕竟是外人,反而令他紧张。
  干脆放我一个人,还比较轻松--瞬的脑子里萌生了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
  --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瞬凝视着祭坛上的大照片。父亲身穿制服,带着威风凛凛的表情正对着大家--与瞬熟悉的那个豪迈又大而化之的父亲判若两人。
  听说遗体没能回收.这也是当然。在两万尺公空的战斗机中爆炸,身体早就化为烟尘了。
  所以法事会场才会这么气派豪华。他们用白色菊花填满偌大的会场,以掩饰就着空棺进行葬礼的陈腐。
  活像是扮家家酒。将空箱装饰得华美艳丽,拜祷,朗诵祭文。因为是神道教的葬礼所以没有诵经,步骤也与瞬所知的佛教葬礼全然不同,令他觉得极不自然。
  父亲的灵位将送入岐阜的护国神社供奉,那家里的牌位该怎么办?瞬心中感到疑惑,军方则表示会归还遗物,可自由凭吊。
  父亲的葬礼如此庄严,瞬却有种出席外人葬礼般的疏离感。
  葬礼结束后,许多人前来向瞬致意,大家的眼睛都既红又肿。
  自卫官们谈起生前的齐木敏郎时,看来甚至比瞬还悲伤--然而瞬的眼角却没有泪水沾湿过的痕迹。
  随着父亲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飞行员也前来致意,是个年轻的纤瘦队员。那人将制帽压得低低的,又垂着头,因此瞬看得不甚分明;只知对方轮廓清秀,小时候应该是个美少年。
  同一趟出勤试飞--这个人却活了下来。瞬如此想道。是什么区分了生死?他不明白。是运气的好坏还是技术的差异?事故原因至今仍不明。
  「幸好你没事。」
  瞬这句话原本只是客套问候,说出口之后才觉得听起来像是刻薄的讽刺。
  对方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低沉的对不起,敬礼后转身离去。
  --犹如逃走似的。
  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却没机会补救。

***

  回程是由自卫队代购机票,从名古屋搭乘民航机返回高知。自卫队的飞机以速度见长,但坐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因此瞬很庆幸能搭乘民航机回去。
  一抵达高知机场,自卫队的车已在外等着送瞬回家。他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应该是因为瞬未成年,又是唯一的家属吧!
  虽然落得轻松,一路上车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让瞬觉得不如自个儿搭机场巴士回家还好些。

  一回到家,宫爷爷已等在家中。
  宫爷爷快步走出玄关迎接他,眉头深锁、双眉下垂地说道:
  「辛苦侬啦!」
  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门阶上的宫爷爷正好和父亲差不多高,让瞬有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不过,一个上了高中的男孩干这种事,未免太过窝囊。
  瞬擦干眼泪,腼腆地笑了。
  「我尽力了。」
  闻言,宫爷爷点了点头。

  傍晚,放了学的佳江与天野叔叔、天野阿姨到家里来。
  听说自卫队没立牌位,叔叔暴跳如雷。
  自卫队在想啥啊?把一个小孩大老远地带到岐阜去,又自作主张,办了其他宗教的葬礼,意思是不理会咱,各拜各的?哪有这么自私的!好,阿叔替侬去向自卫队抗议--
  叔叔立刻就要打电话到岐阜基地去,却被佳江吼了一声:
  「别闹了!」
  叔叔吓得噤了声。
  佳江带着似怒似泣的表情,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由阿爹决定的呗?要抗议,瞬自个儿会说!让瞬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阿爹待在这里只是让瞬更累而已,快回家!」
  打从以前起,佳江只要一生气,便是天野家最强势的人。叔叔宛如洒了盐的青菜般萎缩,被佳江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阿姨一面向瞬道歉,一面离去。
  「冰箱里有菜,待会儿微波一下,多少吃一点。」
  母亲这类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关心的总是吃饭。老实说,瞬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阿姨放心,仍乖乖地点了头。
  现在屋里只剩下宫爷爷。瞬开口询问:
  「该怎么办?」
  自卫队没有代为制作牌位,只得自己处理;但瞬不知能否办两次丧礼。
  「这个嘛……毕竟情况特殊,再办一次应该不打紧呗!自卫队也说随咱们办。侬以后总不能老跑到岐阜去扫墓,再说,也得让侬阿爹进齐木家的祖坟啊!」
  瞬不愿在父亲过世的关头惹是生非,这样的心情似乎不用明说宫爷爷也能明白,他的提议显然就顾及了瞬的心情。但这应该不是出于年龄上的差异,而是个性上的差异--佳江的父亲用本地话来形容,便是典型的「反骨汉」,个性倔强又直来直往。
  「咱们去和安放侬家祖坟的寺院谈谈,就选明天下午去,如何?至于葬仪社和餐点的准备,就拜托天野先生帮忙处理。伊办事忒俐落,会替侬料理得稳稳当当。」
  连叔叔的面子都顾及了,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安排。

  宫爷爷回去后,瞬终于转向客厅的神龛。天野叔叔和阿姨以为会迎牌位回家,因此替他将神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供上了鲜花。
  神龛上有好几个牌位,旧的以小木牌制成,是瞬从未见过的祖先们的牌位,而新的则是祖父母和母亲。
  能用来当神厅的房间还有许多,但祖父却打一开始便把齐木家的神龛放在客厅里,理由是祖先应该也喜欢热热闹闹的。
  瞬上了炷香,摇了摇铃。
  接着又从学生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父亲的私人物品在瞬的亲眼见证下打包装箱,过一阵子才会送到。这个小纸包是应急的遗物,里头装的是飞行徽章。为了让瞬能先带点东西回家纪念,帮忙打包的队员临时从父亲的制服上拆下的。
  瞬一面看着徽章,一面回想起事故前一天。
  『明天两点左右,我会飞去高知。』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雀跃不已。
  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两人对话的内容净是琐碎得才隔两、三天便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完全没有一般家人临终前的道别或遗言。
  然后--瞬便接获了父亲的噩耗,拿到了这种小东西。
  一股凶暴的情绪从瞬的腹底涌上。
  「--------!」
  瞬发出不成声的怒吼,将闪闪发亮的飞行徽章摔向客厅角落。

***

  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清楚记起自己和父亲最后的对话,顶多只能回忆个大概。
  瞬躺在床上,望着手机荧幕。荧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座机F15J,是父亲以手机拍下,满心欢喜地传给他的。
  通话记录中还留着父亲的号码,瞬对着记录按下了重拨键。
  手机开始响铃,五声、十声--他记得父亲的手机亦在打包的私人物品之中,却不记得有没有关掉电源。
  没听到『你拨的号码……』的语音讯息,看来手机还开着。父亲总是调成振动模式,不会发出铃声;行李寄出前应该会摆在父亲宿舍的房间里,细微的振动声也不至于吵到邻居。
  父亲没设定语音信箱,拨号声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在不会吵到旁人的安心感推波助澜之下,瞬一直下不了决心挂断电话。
  冷漠的电子拨号音不变如昔,听着听着,瞬甚至开始觉得能飞回接获父亲噩耗的三天前,与父亲联系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若能发生,他宁愿付出未来十年的幸运。
  他仰卧着,泪水连成了一线,滑入耳中。
  躺着哭会得中耳炎喔!每当瞬哭哭啼啼时,父亲便会如此吓唬他。这些细微的琐事,悖能连接他与父亲的回忆。
  不知听了几十次的拨号音?
  电话突然接通了。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虽然瞬很清楚--
  却忍不住如此问道:
  「爸?」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答话。
  或许父亲就在最后这么一次开启了手机铃声,有人受不了行李中不停作响的手机,才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打扰到哪位了?」
  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是谁?是恶作剧吗?
  「请问你是谁?」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无声的通话声中慢慢多了些许杂音;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久后--变化为人声。
  『……想……出、去……(噗兹)……(沙沙)……好冷……外、面。』
  时间正值夜半,换作平时接了这种典型的灵异电话,瞬必然是毛骨悚然;但此时他却无意挂断电话。
  倘若现在瞬身边发生了灵异现象,绝对和父亲有关。
  所以他完全不害怕。
  瞬甚至希望真是鬼魂。他竖耳细听,那是种像用了变声器的机械声音,和计程车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
  他继续聆听--
  突然,楼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这下可教瞬胆战心惊。他从床上跳起,窥探楼下。现在的他确实不怕鬼魂,而是理性地害怕强盗或小偷。
  自方才的声响之后,楼下变得静阒无声。不论如何,得去确认发出声响的原因。瞬找寻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的长条状物品,只得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自己可有在不稳定的地方放了重物?玄关的伞架,或是厨房的热水壶?供在神龛上的鲜花也常因不稳而翻倒,不过神龛放在客厅,底下是榻榻米,应该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瞬走下楼梯,打开了走廊的灯,并未感觉到有人潜藏的气息。
  他略感安心,开始探寻发生声响的原因。玄关OK,客厅OK,厨房OK。客房、浴室、厕所并无异状。剩下的--
  便是诊所。
  瞬看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通往诊所的通道,祖分过世后便维持紧闭状态。
  瞬打开通道大门,踏入了暌违数年的诊所,空气没他想像的污浊。他打开墙边的断路器,点亮灯光。
  灯一亮,他看见以挂帘相隔的诊疗桌脚泡了水,一旁是翻倒的淡粉红色婴儿浴缸。
  看来是佳江搬进来的。
  她八成将浴缸放在诊疗桌上,后来失去平衡--
  但装在里头的疑似水母--佳江命名为费克--滚到哪儿去了?
  瞬以目光搜索附近,发现婴儿浴缸的彼端有团白色物体爬了过来。瞬已知道他会动,所以不像起先那般惊讶。
  先别管这个--
  「唉!真是的,这些得由我来收拾吗?」
  得拿橡皮手套过来,还有抹布和水桶……瞬数着所需工具,关掉电灯,并打算关上门时--

  『封锁.关闭.不可!』
  有道又大又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从瞬左手上的手机发出来的,他还没挂断电话。
  这道制止声正好在瞬要关门时响起,他战战竞竞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打开.开放.障碍物.空间.不足.脱离.外部.外面……』
  这回与先前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流畅地罗列了许多词汇。
  接着--
  费克试图从瞬半关的门缝间爬出去。
  瞬目瞪口呆地望着脚边的费克。
  是这家伙--?
  阻截电波说话--?
  瞬替费克开门后,他便焦急地爬到主屋这一侧来;待爬到走廊墙边,他就如同电力耗尽般,不再动弹。
  同时,手机通话也恢复无声。
  「……好酷!」
  会这么想,是因为受到佳江荼毒吗?不,碰上这种事.任何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男生都会惊讶兴奋的。
  这不可能是原始生物,他具备了了解人类语言的智能;虽然不知他如何了解人类语言,如何阻截手机电波。
  这种生物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兴奋?
  瞬挂掉电话。这果然不是鬼魂。
  是现实,但却奇妙且神秘至极。
  他从电话簿中找出佳江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佳江吗?你还没睡?抱歉,抱歉,不过我有件事想立刻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很酷喔!我跟你说……」

  父亲死亡的现实,被瞬摺得小小的,收进了脑海角落。
  这和逃避现实的心理作用相似,瞬却装作没看见。
  事后,瞬将为了自己此时视而不见的软弱悔不已。

***

  借用公民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外烩送进屋内,葬礼会场转眼间化为宴席。
  手脚俐落的葬仪社人员在祭坛前排列了数张长几,摆妥餐盒及啤酒瓶。
  吊唁者与家属在葬礼或法事后召开宴会,乃是高知的习俗,在地人称之为「客筵」。或许是因为县民生性好酒好宴,客宴的气氛与一般酒宴无异,偌大的餐盒中满载的各色料理并非素菜,而是大鱼大肉,有的盘子上甚至只装了生鱼片;喝起酒来也不是象征性沾口,而是喝得昏天暗地,有时连诵经的和尚都得被抓去喝个几杯才能回家。
  佳江小时候一直以为葬礼和法事是吃好料的日子,还曾因为不会剥红蟳壳,跑去缠着大人替自己剥。小时候的法事记忆几乎都是这类画面。
  替瞬的祖父母办丧礼时,当时仍在世的齐木敏郎亦是在客筵上喝得烂醉。瞬曾在书上读过,以酒宴替故人送行,是南部地方用来转换悲伤心情的独特风俗习惯。
  在大人们开始放松,大谈敏郎小时糗事之际,瞬来到佳江身边,邀她一道回家。
  「你爸爸说之后交给他就行了。」
  难得有机会听阿叔过去的故事,侬要回去吗?
  这个念头闪过佳江的脑海,但思及瞬前往岐阜参加葬礼在先,今天又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便没挽留他。
  公民馆到家里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此刻阳光温和,也适合慢慢散步回家;似乎连天气都温和地送敏郎一程。
  「葬礼办得不错,客人也忒多。」
  留下来参加酒宴的人越多,表示缅怀故人的人越多。敏郎没什么亲戚,客筵却能这么热闹,全赖他生前的人望。
  瞬只答了句:「是啊!」佳江觉得有点奇怪。那声音听来像是事不关己般地平淡,是她多心了吗?
  「这么一提,侬有听见阿叔最后的飞行声吗?」
  敏郎飞往高知时,瞬总会抽空到海边去。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见机身,但顺风时偶尔能听见喷射战斗机的强力咆哮声。
  「没有,我被费克吓了一跳,立刻跑掉了。」
  真不凑巧。「真遗憾。」佳江附和,默默无语地与瞬并肩走了好一阵子。
  「欸,要不要去海边?咱陪侬一起去。」
  「为什么?」
  见瞬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似的反问,佳江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瞬应该不会不明白她此时邀他去海边的用意吗。
  「呃……咱是想去替阿叔送行。」
  「为什么?」
  瞬又说了同样的话,这会儿换佳江哑口无言。
  「没有意义吧?葬礼都结束了啊!」
  太奇怪了。依瞬的个性,不该会以「没有意义」来否决重游旧地缅怀敏郎的行为--甚至该由瞬开口提这件事的。
  是他太累,脑袋变得不清楚了吗?只能这么想--
  「别管这个了。」
  佳江终于因过于震撼而停下了脚步。
  别管这个了?缅怀敏郎是无需理会的小事吗?侬知道自己现在在说啥吗?
  佳江以又似责备、又似哀求的眼神凝视着瞬,瞬见状笑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怪表情。」
  怪的人是侬。这话佳江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
  「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吧?费克说话了。」
  瞬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早点回去看他。佳江,你也会来吧?」
  佳江当然感兴趣,但在敏郎的葬礼当天为了这种事兴奋似乎不妥,因此她原本不想在今天追问这件事的。
  但瞬似乎毫不在意。
  「你也是想看才溜出来的吧?要是陪他们闹下去,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结束。」
  听瞬竟然反常地说出这种带刺的话语,佳江心下大乱,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只能默默地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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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大人寻找秘密-

第2章  -大人寻找秘密-

     *

    三月下旬——年初轰动社会的两起四国沿海空难,至今仍未查明原因。喜新厌旧的大众传媒已不在电视上播报调查过程,报纸也只是偶而心血来潮地刊登小篇幅报道。
    第一起空难「燕尾」的制造厂——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便是在此时派遣事故调查委员春名高巳前往岐基地。
    名古屋铁路各务原线三柿野站位于川崎重工岐工厂内的夹缝间,四周由冰冷的混泥土建筑物围起,车站大楼又建于国道21号陆桥下,因此隬漫着特的封闭感。
    走出车站,立刻就可以看见岐基地。岐基地与KHI相近得教人不知何处是分界,KHI开发的航空器大多直接在岐基地进行试飞。
    现在KHI为新一代运输机的主承包商,与岐基地间的关系想必也变得更亲切了。
    ……毕竟是其他公司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高巳如此想到,叹了口气。
    目前高巳以外派形式在日本航空器设计设计公司上班,隶属燕尾开发小组;但是原本是三津菱重工的技术人员。
    由于NHI的出资比例最高,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大楼便建于MHI小牧工厂之内,对原来就在小牧工厂的工作的高巳而言,其实工作地点并没多大差别;因此这一次出差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真不想去……」
    他莫名其妙的成为燕尾事故调查委员,拿了出差费去了岐基地,至今仍不知理由为何。
    别的不说,派自已这种地位卑微的基层员工去调查,能成得了什么事?身经百战的技术人员们凑在一起埋头苦思都还找不到一丝线索,多加一个光画设计图便手忙脚乱的小毛头,事态就能好转吗?
    更何况——
    自卫队与同时期同一空域也发生了类似事故,原因同样尚未查明;高巳的工作,便是去向该事故的幸存者查询案情。
    机体并没不备之处,气象条件亦相当良好;调查两个月,却得不出半个教人信服的推论——就这几点上,这两个事故极为相像,因此燕尾开发团队将查明原因的希望寄托在自卫队机事故的对照调查之上。
    想当然耳,身为自卫队机事故当事人及目击者的队员证词自然获得重视。不过——这种询问案情的工作,不是该由位高权重的高官活用人生经验来做吗?
    航空自卫队自然也还在调查,和事故机同行却生还的队员应该被问过好几次话,一再被迫挖掘不快的记忆。
    而现在又要再去挖掘一次。上头的人竟然将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工作推给年轻人,教二十来岁的高巳心情沉重不堪。
    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队员和你年纪相近,年轻人之间应该比较好说话,能帮忙去问问吗?
    这是高巳受命为调查委员时,调查负责人所说的话。这根本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定,但顾及夏季奖金的考虑,又不能回他一句:「别强人所难啊!老头!」
    ——这是为了燕尾。
    在事故解决之前,计划只能冻结。
    燕尾是航空业界进来罕见的大企划,身为业界的一员,能参与这个计划,令高巳自豪又欣喜。倘若能拯救濒临危机的燕尾计划——高巳奋力鼓舞自已,但仍觉得自已的经验实在不堪负荷如此重任。
    虽然他毫无干劲,脚步沉重,但毕竟基地与车站只在咫尺之间,想着想着便已走到基地的大门前。

    外访窗口已得知他的来意。
    接待人员表示该队员正出席飞行训练检讨会,会议不久后便会结束。
    接待人员表示可以在飞行室前等候,高巳便要了张楼层平面图,前往位于另一栋的飞行室。他又领了通行证及面会申请书,据说离开基地时需要面会对象签名。
    陈旧的钢筋水泥建筑林立于基地内,适度修剪的草皮及篱笆延展于四周。
    高巳只有于很久以前曾来过一次,但这光景却带给他不可思议的怀念感。为何军事设施能带给自已这种感觉?他稍加思考便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学校。」
    低矮的钢筋水泥建筑加上草皮与篱笆,像极了校园景色。而且不是近来崭新光亮的学校,而是从前以低矮校舍为主的朴素校园。或许这份朴素便是令高巳感到莫名放松的原因。
    不过,隔着矮楼望见的机库与塔台,还有从基地内道路交汇处可窥见的停机坪与跑道,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基地色彩。
    胸口挂上通行证,高巳一路顺行无阻地抵达了目的地。

    检讨会似乎已经结束,通道上满是从飞行室步出的队员。若是错过这个时机,又得去要求窗口代为找人,麻烦得很;因此高巳便就近找了个队员询问。
    「呃,打搅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高巳边说边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这是准备周到的调查委员会(鸡婆)替他制作的。上头的职衔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事故调查委员。一想到从前自已需要名片时,再怎么三催四请公司都不给发,高巳便感到忿忿不平。
    「请问二月的事故当时一同飞行的武田……」
    说到这里,高巳顿了一下——我连名字怎么念都不知道!
    光希。他知道这位队员的名字十分有美男子的气息,但该念成KOHKI?还是MITSUKI?
    「KOHKI先生在哪里?」
    队员露出了介于微笑与贼笑之间的笑容回答道:
    「武田少尉还在里头」
    我猜错了?高巳含糊一笑,掩饰自已的尴尬。他一面祈祷对方别告诉本人,一面点头示意,走入室内。
    留在室内的只有一人,正整理好资料夹起身。高巳靠近,才发现对方的个子出乎意料地矮。
    「抱歉,请问是武田少尉吗?」
    我可不会重蹈覆澈。高巳避开名字攀谈,对方抬起头来——好漂亮的一张鹅蛋脸——
    「咦?唔?」
    「我就是武田,有什么事吗?」
    一道清澈的声音回答。
    「呃,武田——MITSUKI?KOHKI?咦」
    呜哇!我真像个白痴。
    面对手忙脚乱的高巳,武田少尉叹了口带刺的气:
    「字是那样写,但是读作光希(MIKI)。看来似乎违背了你的期待。」
    假如是联谊,有这种水准的女生出席便等于中了大奖,一般男人铁定是雀跃不已。
    ——拜托,先讲清楚行不行!
    高巳终于明白方才那介于微笑与贼笑之间的笑容是何意义,不禁在内心破口大骂事前未告知的上司。
    武田光希并没有碰高巳递过去的名片,看来对他的第一印象差到了极点。她要求高巳拿出会面申请书,签完名后便立刻步出房间。
    「呃,对不起,刚才失礼了,呃……」
    高巳愣头愣脑的反复道歉,但她根本没回头朝上一眼。
    「不必放在心上,第一次看到我名字的人,没一个认为我是女的。」
    你明明就在生气嘛!这句话高巳可没胆说出口。
    「呃,那就……有些事想请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光希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在走廊中央转过身来,不知礼貌性微笑为何物的标致脸孔笔直地对着高巳。
    「你的来意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无话可说。关于事故的报告,我已经提交给空幕(注8)及国交省,请咨询他们。」
    哇!这道和水泥墙一样厚的心防是怎么回事啊?就在高巳心生畏怯之时光希再度回身,迈开步伐。
    「等等……」
    高巳慌忙追上光希。

    (注8:航空幕僚监部,管理航空自卫队防卫及警备相关事务的特殊机关。)

    「刚才念错你的名字,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请你和我谈谈……」
    「我无话可说,要谈什么?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就这么走出屋外。
    「等一下!」
    情急之下,高巳从后伸出手搭住光希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
    「好痛!」
    他的手腕被扭往另一个方向,掠过一阵刺痛。
    「你是重听还是听不懂国语?我不是说过无话可说吗」
    那压低的声音更教人害怕。
    「好痛!痛死了!快、快脱臼了!」
    在高巳大肆惨叫过后,光希才甩开他的手腕。
    「劳你大老远跑来,不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快回去吧!」
    这种粗鲁无礼的语气莫名的适合她。
    「好痛……」
    过度的痛楚令高巳忍不住按着手腕蹲了下来。
    「不过是念错名字,竟然得受到这种待遇啊……太惨了。」
    他满怀怨对她喃喃说道,正要离去的光希闻言停下脚步。
    「我说过了,念错名字的事我并不在意。」
    「你明明就很在意啊!而且念念不忘!没想到开战机的人心胸这么狭窄。」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是个人问题吧?」
    高巳为了泄愤而随口乱说的非难之词,似乎发挥了意外的效果。
    事到如今,只能从这里进攻了。后果是吉是凶?高巳昧着良知,继续攻击;
    「是吗,自卫官分发时应该也会考虑个性和适性吧?不过是被人叫错名字就赌气拒绝访谈,还扭人家手腕;这种脾气暴躁的人竟然是战斗机驾驶员,光想就觉得可怕。搞不好训练中一个不爽,还会乱射飞弹咧!」
    「我说过,和名字无关!谁会为了这种事生气啊!从小就被念错惯了!」
    「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什么这么生气?」
    「我才没生——」
    「你是在生气啊!怎么看都是。假如你不是因为我念错名字而生气,就是为了其他事拿我出气啰?
    高巳刻意甩动被扭的手腕给光希看,光希见状,恶狠狠地瞪着高巳。
    原以为她要开口大骂,没想到她却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只是不想再谈起那个事故了。」
    ——啊!
    高巳心里捏了把汗——她要哭了?
    见了光希怒目相视的表情,为何还会这么想?高巳自已也不明白。
    「我把自已看到的情况老实说出来以后,头一个被问的问题竟然是事故那个月的生理周期。他们怀疑我是因为生理不顺而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要是我的精神会为了这种事而耗弱到影响飞行,早就读航校时就被淘汰了。后来他们又怀疑我精神失常,差点没收了我的飞行徽章,还要我接受精神坚定。」
    光希的视线垂到地面上,用力耸着肩膀。
    「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心血才得到飞行徽章吗?我放弃了所有年轻女孩的娱乐,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要是我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不能飞行,你要补偿我的人生吗?」
    「我懂了!」
    高巳略微提高音量,打断了光希。
    要是让她继续说下去,搞不好真的会哭起来。
    「我懂了,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好了。这里应该有餐厅吧?带路吧!」

    午餐时间已过,餐厅空空荡荡。高巳要光希在角落的桌边坐下,自已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杯纸杯装咖啡。
    高巳一面走回垂着头却姿势端正的光希身边,一面轻轻叹了口气。他陷入了自我厌恶当中。
    这可不只是挖掘别人的不快记忆,根本是埋了地雷让人家踩。
    不过,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光希的态度会因为自已念错名而如此强硬——正确说来,并非念错名字的缘故。
    「呃,对不起。」
    高巳将咖啡放在光希面前,并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发现你是女生时,我的确吓了一跳……但我没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女性战机驾驶员的确很少见,任谁听了都会惊讶的。」
    何况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高巳由衷的如此觉得,却明白这句话对她而言是多余的感想,因此没说出口。
    「新闻的确报道过,说日本已经出现了好几位女性飞行员;我虽然知道,却得晚个几秒才能反应过来。就好比在路上拦计程车,碰到女司机的概率总比较低,就算反应过来了,女人当飞行员还是比男人当飞行员来得让我惊讶叹;这点希望你能理解——或者这些话还是有性别歧视的嫌疑?」
    「——不会。」
    光希冷淡的回答,喝了口咖啡。
    再喝咖啡之前,高巳先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光希面前。
    「这毕竟是我的工作,你就收下吧!」
    光希凝视着眼前的名片片刻,才伸手拿起。这应该可以视为和解的微兆吧?
    「听了我的名字,认为我是男人的人也很少。」
    春明高巳,光听发音,大多数的人都以为是女人。
    「名字倒是挺威武的,我小时候常为了名字被嘲笑,现在也是三天两头就有美容业着打电话到家里来,你呢?」
    光希的嘴角微微松弛。
    「宝石和皮草,要我买给女朋友。」
    「我还被推销过调整型内衣咧!」
    光希扑哧一笑,却又慌忙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可还没接纳你——她的想法一目了然,令高巳觉得好笑。
    「我知道女人做这类工作会遇上很多问题。我工作的地方也是女性居少,明白其中的苦处;更何况你连体力上都不能输给男人。不过,一旦开始工作,就觉得一起工作的人是男是女无所谓,比起男女差别,更重要的是能力强弱。我想无论是男是女,应该都希望自已被归类与能力强的那一方吧!」
    高巳也缀了口咖啡。
    「大伙儿一起工作,很清楚谁有能力,谁没能力。所有的事故调查都以『怀疑一切』为基本,尤其这次的事故连个称得上原因的原因都没找出来,大家难免心浮气躁,才会乱枪打鸟,害你吃闷亏。」
    不过以僚机驾驶员的身份陈述目击证词,竟险些落得撤销飞行资格的下场,可说是一记大闷亏。更何况光稀只是少尉,无需对上司齐木少校的飞行负责;就连飞行部长也不会因部下发生事故而被撤销飞行资格——
    「他们这么对待你,完全不正当、不合理也不讲道理。你只要明白自已所受的待遇不正当而且不合理就好了,犯不得因此愤世嫉俗,耿耿于怀。记挂这种事,既无聊又浪费时间。」
    高巳突然发现,光稀正瞪大眼睛凝视着自已。
    怎么?我又说错话了——高巳心惊胆跳的回以一笑。
    「——我只是提供我的想法让你参考。」
    光稀突然别开视线。
    「这个想法还不坏。」
    她说道:
    「……少尉最后也这么说过。」
    虽然省略了名字,但高巳知道他指的是过世的齐木少校。
    「他要我别愤世嫉俗,说愤世嫉俗的人无法成长。你和他说了一样的话。」
    转向一旁的光稀眼眸中浮现泪水,一滴泪珠溢出,滑落面庞。
    啊!美人落泪也如画一般美丽——高巳出神地望着那滑落的泪珠。
    此时,光稀却突然转向高巳,怒目相视。
    「——不过,我不会再谈任何关于事故的话题。」
    「我明白。」
    高巳笑着回答。虽然那严峻无礼的态度丝毫未变,但他已不觉得光稀难以亲近。
    「我会等到你想谈的那一刻。」
    「你听清楚!我说我无话可谈!」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没关系,我很有耐心的。」
    「你!」
    她生气起来挺可爱的。
    「我会再来的,下次一起吃顿饭吧!」
    「白痴!要吃自已一个人吃!」
    光稀大声怒孔,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咖啡,咯哒一声站了起来。她快步走向门口,肩膀却撞上门框,碰!地发出好大一声。这一下应该很痛,她却装作没事,抖了抖肩膀,继续迈步前行。
    真可爱。
    被独自留在桌边的高巳可说是踢到了块大铁板,但他却笑容满面。

    就这样,高巳勤跑岐基地的日子开始了。


     *

    瞬的小学毕业典礼是在北海道举行的,因为当时父亲被分派到千岁工作。
    父亲奇迹式的得了空,前来参加毕业典礼。
    典礼结束后,同学们各自和好朋友相约举办道别会。瞬是在三个月前才转学过来的,与每个小团体多少都有交流,但并无格外要好的同学,所以没有人相邀。
    瞬也没期待过同学的邀请,因此立刻走向家长区。
    爸,久等了。
    父亲略显顾虑地问道:
    不去找朋友吗?
    孩子们仍恋恋不舍地在校园中喧闹。虽然大雪纷飞,却丝毫无损他们的兴致,哥哥都玩得很开心。
    没关系啦!我才来三个月,和他们不是很熟。
    说着说着,瞬又慌忙加了一句:
    不过,没有人欺负我哦!大家都对我很好。
    只是没熟到会依依不舍而已——父亲听完之后的表情变得更为复杂。
    数天后,父亲开口提议:
    你要不要去高知和爷爷住?
    虽然父亲找了升学及课业等诸多理由,其实只是心疼瞬而已。其他孩子都还在和朋友开开心心地玩,却没人来找瞬,瞬也没去找别人,就这么直接走向父亲身边。
    其实我根本不觉得寂寞。
    对瞬而言,比起相识短短三个月的同学,抽空前来的父亲要来的重要多了。
    我不在乎那些,爸爸来参加典礼才是最让我高兴的事——倘若当时别害羞,把这些话说出口,父亲便不会在萌生将瞬寄养在乡下的念头了。
    虽然瞬并不讨厌寄养生活。

    转学手续勉强及时办完,瞬的国中生涯得以从入学典礼当天展开。
    瞬从前一到长假就寄居在祖父家中(站在父亲的立场,与其让儿子在长假期间一直在家当个钥匙儿童,不如寄放到祖父家较为安心),因此没花多少时间便熟悉了坏境。
    祖父的个性大而化之又温和,瞬也立刻交到了朋友。能这么快交到朋友,得归功于佳江。
    「这是咱徒弟,多多关照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徒弟啦?尽管瞬当时这么想,但佳江在瞬班上的这道宣言,确实成了瞬融入班级的契机。
    不过,老实说,瞬总觉得朋友这种玩意儿「不过尔尔」他虽与朋友混熟了,却没亲密到相知相惜的地步,与一再转学的小学时代那种「普通朋友」并无太大分别。就拿毕业典礼上的事来说,假如当时瞬已与他们同班半年,应该就会有人来邀他参加道别会。无人相邀,只是因为时机不对而已。
    比起朋友,更教瞬感动的便是家中随时有人在。这个状态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好许多。
    祖父经营内科诊所,受诊疗时间所限,鲜少出远门;所以瞬放学回家时,祖父必然在家。他回家时甚至不必开锁,门一拉便开,一进门便能看到人(瞬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种白天有人在家就不锁门的习惯。市区治安差,根本无法这么做。)
    有人在家,屋里的空气便有些不同。瞬说不出是哪里不同,至少不必因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而胆战心惊;一面看电视一面闲聊,突然想起什么事时能立刻说出来的感觉也不坏。
    如果晓得一手好菜的祖母还在世,就更无可挑剔了;不过祖父和瞬的手艺倒也还过得去。
父亲也会设法排休回来团聚,因此瞬对于父亲提议的生活相当满意。
    然而,国三那一年的冬天,祖父却过世了,这种生活也随之告终。
    现在连一同出席祖父葬礼的父亲也已不在人世。
    这次瞬真的变得孤孤单单了。

    不过——

    瞬开了大门的锁,有个白色的柔软物体圆滚滚地扒在门阶上。
    「我回来了,费克。」
    老天有眼,替落单的瞬安排了家人。
    费克在父亲过世的那天到来,必然是天意。
    能有个说「我回来了」的对象。果然是件美好的事。更何况费克不同于猫狗,能通人话。
    「我回来了」四个字不会像肉包子打狗般有去无回。
    『欢迎·回去·瞬。』
    「很好,学得不错。不过不是『回去』,是『回来』。」
    瞬一踏上走廊,费克便缓缓爬到他的脚边。虽然费克没有眼鼻,但瞬回家时它一定会察觉,爬到门口相迎,实在乖巧又可爱。
    瞬一面抱起费克,一面对着手机说道:
    「再多学点人话,你就能变得更像人类。」
    变成更完美的人——费克办得到的。
    费克会一直呆在家中,一直等着瞬,不会消失不见。
    就这一点而言,费克比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更为完美。


     *

    「瞬,咱来啦。」
    佳江对齐木家已了如指掌,打了声招呼意思一下后,便立刻走进屋里。这阵子,瞬每天都找佳江来商量费克的事。
    佳江毫不迟疑地爬上楼梯,前往瞬位于二楼的房间。每天放学回家后,瞬总是马上开始复习及预习功课;这个可恨的习惯让佳江的母亲一有机会便唠叨「侬要多学学阿瞬啊!」
    走进房里一看,瞬果然坐在书桌前。
    「哎呀!受不了,侬怎么每天都这么乖啊?能不能偶然偷懒一下给咱阿娘看?」
    「我不像佳江有猜题的才能,只能一点一点准备」
    「这是讽刺吗?咱猜的题每次都有一半落空。」
    气鼓鼓的佳江望向瞬的脚边,一个乳白色的不定型柔软物体躺在那儿。
    「费克又从水里跑出来啦?」
    「 嗯,它老想跑出来。」
    瞬搁下功课,连人带椅转向佳江。
    「我看它果然不是水栖生物。」
    「唔……可是网站上都猜伊是水母或贝壳的一种。」
    佳江指的是她头一天上传照片的未知生物网站。有一阵子,网站的留言板上热烈讨论着费克的来历;但由于佳江无法提供后续信息,如今热潮已经退了。
    「但是上那个网站的,都只是些对未知生物感兴趣的人吧?他们的推测不一定正确。」
    「送去高知大学,或许能有点眉目。」
    「别开玩笑了。」
    瞬瞪着佳江。
    「送到大学去,铁定回不来。要是被拿去解剖费克,该怎么办?」
    无法提供后续消息的理由便在于此。瞬坚决拒绝将费克送往研究机关。
    「费克可是懂得人话的高智能生物,应该不会拿去解剖呗?」
    「不管解不解剖,一样会被抢走啊!」
    铃铃铃铃!电话铃声响起,是瞬的手机。
    「喂?」
    瞬拿起手机,视线落向脚边的费克。又来了?佳江望着他。
    费克起初是藉由瞬父亲的手机号码与瞬通话,之后它似乎确定这条线路便是联系瞬的方法,偶尔会以这种方式与瞬通话。相对的,瞬也能打电话给费克。
    「哦,没什么啦!都是佳江说要把你送到大学……」
    费克似乎是察觉到瞬与佳江的争执才来电的。费克虽然没有眼睛与耳朵,对于周遭的动静相当敏锐。
    「放心,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你是我的家人嘛!」
    家人,这个字眼让佳江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总觉得家人这个字眼用错了地方,是自已的偏见吗?
    既然将费克捡回来,当然有责任保护他;当初是佳江要瞬帮忙的,对此她自然没有异议。然而,敏郎才过世不久,瞬便把费克放入与敏郎相同的分类当中,教佳江难以释怀。
    伊只是想要个家人呗?
    佳江无法老实说出心里的话。若是说了,瞬八成会生气,恐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喂,佳江,你也来向费克道歉,他现在很不安。」
    佳江接过瞬递来的手机,放到耳边。犹如机械合成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
    『佳江·带·费克·去·送往·university·大学·文部科学省(注9)·机关·吗?』
    在短短期间内,费克的词囊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文法仍不通顺,却沟通无碍。起先他只会排列词语,才一转眼,便能连着说上两、三句话了。
    她很快的明白瞬与佳江称呼自已为费克,并反过来记住了瞬与佳江的名字。
   费克起初懂的词囊便丰富得教人难以置信。莫说外文,就连日文,他都曾使用过瞬与佳江难以理解的难懂词囊;从特殊的专业术语到古文,涉猎极广。
    佳江对费克微笑。虽然他无眼无耳,对于气氛却相当敏感,因此这并非无意义的行为。
    「——侬不愿意,咱就不办。」
    可是——
    接下来的话,他不敢在瞬听得见的地方说出口。
    ——侬觉得这样行吗?侬要永远被瞬养下去吗?
    费克的智能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只怕光是现阶段,便已远远超过高中生水准。
    只不过,光凭瞬和佳江,无法将这份智能导向正途。
    遇上拥有高智能的异种生物时,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佳江不明白。不过,一个高中生把他当成捡来的猫狗养,应该是不对的——对那个生物而言更是大错特错。
    对瞬而言也是种错误。瞬将费克当成猫咪般疼爱,甚至称他为家人;佳江总觉得这样的瞬,已踏错了于与费克建立关系的第一步。

    (注9:日本行政机关,掌理教育、学术、运动、科学等事务,相当于我国的教育部。)

    最后佳江依然无法启齿,将手机交还瞬。
    瞬和费克又说了几句话,才挂断手机,转向佳江。
    「好啦,要说我为什么认为费克不是水栖……」
    瞬一面说话,一面抱起费克,教人难以相信他便是起先满嘴牢骚,不愿碰费克的那个人。
    「你看,他就算干了,表面也没发皱,对吧?」
    佳江依言凝视费克的表面。的确,他身上的水分虽然完全干了,却不像水母或贝类一样发皱破裂,依旧保持光滑的触感。
    「我想他本来就是陆栖生物,只是碰巧掉到水里而已。」
    「假如这些事费克也肯主动跟咱们说,那就好啦!」
    费克的谈话内容总少了自已的事。
    虽然他听得懂瞬与佳江说的话,也能参与对话;但一问及他自身的生态,答案便只有沉默。
    头一樁让瞬与佳江手忙脚乱的问题,便是喂食。从生鱼肉到浮游生物,他们样样喂过,费克却一样也不吃;再一追问之下,只得到「没有饥饿概念」的答案。
    费克不吃东西,他们是懂了;但除非体内装有永动机,否则要维持生命,应该需要某种能源才是。
    然而,费克只是连连说着「不要紧」,究竟是怎么个不要紧法,他完全不说明。看来费克只是陈述自已处于生存无碍的「不要紧」状态,并不明白自已是基于何种原理而保持「不要紧」。因此瞬和佳江两个人总是战战兢兢,生怕他哪一天突然有变,开始衰弱起来。
    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宫爷爷。他见了费克亦是大吃一惊,但听说费克不进食却不会死时。却一口说出了正确答案。
    他应该和青海菜一样呗——听宫爷爷这么一说,他们恍然大悟。光合作用。这么说来,放着费克不管时,他总会移动到照的到阳光的窗边去。
    即使留在身边,也不会影响费克的生存。
    佳江开始觉得,或许这对瞬及费克都不是件好事。

   
    傍晚,佳江在母亲的要求下,骑着自行车外出购物;此时背后传来一道轻快地喇叭声。
    回头一看,是开着小货车载运扁舟的宫爷爷。
    「佳江阿妹,现在才回家啊?」
    「嗯,要去超市。」
    宫爷爷闻言,便将车开至路肩停下。
    「那正好,咱正打算上侬家去。」
    说着,他绕到货台边,拉过堆放在上头的鱼类。
    「鳗鱼开始吃饵啦!咱正想分些给侬和瞬吃。不过是第一批,还不够肥。」
    「耶!赚到了!」
    母亲要佳江买的正是晚餐用的鱼肉,既然有鳗鱼可拿,便省下买鱼的功夫。
    「侬阿娘知道怎么宰鳗鱼,咱把瞬的份也交给侬,替伊煮了呗!」
    宫爷爷轻轻松松地将四、五条鳗鱼装进塑料袋,有素来大方,一人给一条。
    「瞬最近怎么样啊?」
    「唔……」
    佳江支支吾吾。
    「他很有精神啊!只是……」
    「只是不太好?」
    宫爷爷直接挑明了讲。其实佳江也希望宫爷爷明说,才支吾其词的。
    「是不太好,或不自然。」
    「侬用的这个字眼挺深奥的啊!宫爷爷喃喃说道。
    敏郎的葬礼结束至今还不到两个月,瞬却忘了父亲死去的事实般,成天与兴高采烈地忙着费克的事。
    太反常了。
    虽然瞬与父亲分居两地,却非常依恋父亲;所以一听到父亲飞到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来,便特地跑到海边去,只为了听听那不见踪影的喷射机声音。
    他的手机也是为了方便与父亲联系而买的。齐木父子的感情真是好得没话说。
    佳江并不希望瞬永远消沉,但他这种宛如忘了敏郎般的热烈态度,令佳江觉得极不自然。
    「是为了那个叫——费克的玩意儿?」
    宫爷爷叫起费克的名字,似乎颇为拗口。
    「简直到沉迷的地步啦——咱好像成了个多余的人。」
    瞬只要和费克在一起就满足了——不,甚至拒绝他人介入费克与自已之间。
    所以佳江只是提议将费克送往大学,便惹来瞬的强烈反弹。
    就连佳江,也变得只有一起谈论费克的价值。自从费克来了以后,瞬对佳江变得冷漠许多。
    瞬连父亲都忘得一干二净,佳江更是不用说了。
    「伊似乎是拿费克来填补心灵的空虚。」
    听了这句话,瞬会生气吧!
    「听说人遇上伤心事时,往往会沉迷在其他事物上。」
    可是费克会说话啊——不过这件事连对宫爷爷也保密,佳江只得闭上了嘴。
    他和猫狗不一样,懂得人话,拥有意志。
    费克的智能不会停留在现在的水准。打一开始,他懂得的词囊便已远远超乎一般成年人;虽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词囊,但他的智能想必如丰富的词囊般发达。还不到两个月,他已经能像现在一样流畅地说话了。
    不久后,费克的智能便会超越瞬及佳江所能应对的程度,到时就不能像现在一样,把他当小猫小狗般偷偷饲养了。
    别的不说,待费克的智能发达之后,至少得教导他人类社会的概念。这么重大的教育工作,佳江实在不认为自已与瞬能胜任。
    或许届时费克的智能已在佳江与瞬之上。
    还有个更迫切得问题。假如费克生病了怎么办?他们根本无力解决,到时只能慌慌张张地把费克送往研究机关,以最坏的形式将他交出去。
    就算把它交了出去,不懂他的生态,便无从治疗;说不定已经来不及救,反而害死费克。
    越是深思,便越是明白现实中不会发生「E·T」般的故事。社会的主角毕竟还是成年人,小孩能做的事微乎其微。
    我们是小孩——不过,却没幼稚到以为自已无所不能——所以才得思考。
    最好的方法,应该是透过值得信赖的大人出面,经由适当团体将费克托付给研究机关——比如透过佳江等人就读的高中。佳江的学校里有几位老师很明理,若能透过他们动员全校师生一起研究这个问题——
    这个道理瞬应该也明白。
    「不能这么下去,瞬错了。」
    佳江喃喃诉说着无法对瞬说出口的话语,觉得自已仿佛是对着洞穴大喊「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的理发师。
    无法启齿的自已其实也错了。
    「人啊,往往只听自已想听的。」
    宫爷爷悠然说道:
    「不过,瞬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虽然伊现在听不进去,但不会一辈子都不听的。」
    佳江点了点头。
    宫爷爷不追问详细的包容心,教佳江感激万分。


    要是佳江不说那种话,就更完美了——
    瞬摇了摇客厅神坛上的铃,点了柱香,双手合十。早晚上香是祖父在世时的习惯,祖父过世后,瞬便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个习惯。要说现在与祖父在世时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祖父及父亲的两个牌位。
    这些行为已化为习惯,瞬做起来并没有特别的感概。神坛摆在家中,牌位放在神坛里,而神坛便是供人参拜的,如此而已。
    一个没有虔诚信仰的高中男生能继承每日上香的习惯,已是难能可贵了。
    佳江不止一次地提及将费克送往大学,谈话时一有机会,她便会如此建议。虽然她并不强迫,但动不动便提起此事,让瞬感到很不耐烦。
    「你是我的家人耶!」
    瞬摸了摸窝在身边的费克,那冰凉又有弹性的触感令他的掌心非常舒服。
    不会自瞬身边消失的费克,是如此完美。
    瞬无法理解佳江怎能无动于衷地提出这种拆散他与完美家人的建议。
    佳江也很完美,但为何他就是不了解?
   
    小时候,瞬跟着父亲到祖父家来玩时,佳江一定在场;一打开玄关,佳江理所当然地抢在祖父之前露面,对他说「欢迎回来」——在祖父家度过的假期,往往都是从面对佳江开始。
    佳江总是拉着不懂得乡下玩意儿的瞬四处跑,为他增加了不少恐怖危险的体验;但每当瞬想玩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或是害怕的时候(大多是在两人迷路时,而原因往往出于佳江),佳江一定在身旁。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瞬希望佳江在身边时她必然在一旁,这点为佳江添了不少分数。现在的瞬已不是佳江不在身旁便感到不安的孩子,但孩提时代的他却相当依赖佳江。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佳江是自已的姐姐该有多好?
    假如家里有这样的姐姐,他就不必一个人孤单、害怕、百般无聊地等待爸爸回家。
    带佳江姐姐回家当我的姐姐嘛!
    瞬曾这么对着假期结束时前来接他的父亲吵闹。那是他小一那年的暑假或寒假,当时他头一次在祖父家度长假,对了,那时瞬还乖乖地称呼佳江为佳江姐姐。
    佳江姐姐也有他的爸爸和妈妈啊!要是瞬把佳江姐姐带走了,她爸爸和妈妈也会难过的。
    如果瞬被其他人带走,爸爸也一样会很伤心的;所以我们不能带佳江姐姐回家的。
    瞬还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也记得自已当时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才无何奈何地打消念头。
    现在的佳江仍相当完美。把费克带来瞬家的是佳江,瞬随时可以找她商量费克之事;瞬需要时,佳江几乎都在身边。
    难得她这么完美,为何要说那种扫兴话呢——要是佳江继续说那种话,就不算真正完美了。
    「……她大概不懂寂寞的感觉吧!」
    因为她的父母仍健在,因为她拥有时时在身边的家人,因为她的家人即使外出也一定会回来,所以她不明白。
    不明白失去家人是什么感受。
    因此才能无动于衷地说出那些话,试图拆散瞬和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家人。
    没办法,人总是不懂得珍惜拥有的事物。
    铃铃铃铃!手机响起,液晶荧幕的来电显示出现了费克的名字。
    『瞬·和·佳江·吵架·争执·吗?』
    『争执·不可·不·好。』
    「哦,你真的很聪明耶!没事的。」
    瞬一面对着手机回话,一面抚摸费克。
    「没办法,佳江是幸福的人,幸福的人有时比较迟钝,少根筋。其实她没有恶意。」
    瞬对着手机喃喃说道,宛如正挪揄不在场的佳江。


     *

    接近降落路线的起始点,便可望见数公里前方地面上的基地跑道。今天天气晴朗,视野相当良好。
    领头的编队长在一号机驾驶舱中竖起三根手机,光稀也以相同手势向后续机示意
    到了跑道正上方,由编队长机开始依顺往左回旋,解除编队。各机间隔三秒,偏移回旋点,由三边进场。过去光稀曾在这种时候窝囊的转不过来,但现在已不再展露这种丑态;她和其他僚机一样,一次便打好陀,绕过四边及五边进场降落。
    编队长机降落——三秒后,二号机的光稀也跟着降落。她竖起背面的减速板,放下主起落架,维持机首上抬(十二度)的姿势减速;待速度减缓至一定程度后,再放下前起落架。
    虽然各机降落的间隔时间仅有三秒,对于高机动性的战斗机而言已是绰绰有余;着地后的地面滑行亦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正当光稀滑行于跑道上时,编队长机传来了通讯。继齐木之后成为编队长的,是由三泽基地转调来的须藤少校;他与齐木同梯,两人在学校时代也是好朋友。
    「武田,你的男朋友又来啦!」
    光稀一愣,朝停机坪望去,有个与基地格格不入的西装男子正在跑道边挥手。
    「我没交过那种男朋友!请别捏造不可能的谣言!」
    「你也不用那么排斥他嘛!朝人家每天都来,多勤快啊!」
    「对我来说是种困扰!」
    虽然声音没传入无线电,但不难想象后续的僚机驾驶员必然在哄堂大笑中。
    光稀从驾驶舱怒视着春明高巳。或许是距离太远,不知道自已正被白眼;春明高巳依旧挂着悠哉的笑容,继续挥手。


    光稀在地面引导员的引导之下停妥飞机后,便跳下阶梯,指着高巳怒吼:
    「把这家伙扔出去!」
    「哇,好吓人的招呼!」
    高巳走近,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让外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应该禁止相关人士以外的人进入吧!」
    地面作业人员听到这声发自丹田的混厚怒吼,依旧无动于衷。
    「可是他是MHI的人吧?制造厂的人员当然是相关人士啊!」
    「他现在是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人!空自可没有日航设计的机体!」
    「不过他有通行证啊!」
    「唉!真是的。」
    高巳看不下去,打断他们。

    「好啦、好啦!每次都拿同一个理由来赶人,只会被大家取笑而已。你也该学乖了吧!」
    「你这个元凶少自以为是!」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笑声,原来是刚下机的须藤少校及飞行队成员。
    须藤少校隔着光稀对高巳说道:
    「技师先生,请你再稍等一会儿,我们接下来还有检讨会要开,你照平时那个时间来接她就行了。」
    「不要擅自安排我的行程!」
    光稀的抗议已近乎尖叫,但没人理会她。
    自高巳开始连日造访基地以来,已过了三个星期;除了光稀以外的相关人士都和高巳混熟了。身边的人全被笼络,教光稀愤恨不已。

    「你现在想谈事故的吗?」
    高巳准时在检讨会结束后前来逮人,与光稀并肩而行同时这么说道。光稀加快脚步甩掉他,无奈对方的腿比自已长。
    两人急促的的脚步声响彻走廊。
    「不想。」
    起先光稀坚称无话可谈,后来懒得重复这句话,便缩短为不想两字,这下子语意就成了「有话可谈但不想谈」;由此看来,她似乎已落入高巳的圈套之中。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说?」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想说!」
    半带赌气地坚拒高巳,亦是光稀这三个礼拜以来反复进行的日课;接着高巳便会面露苦笑。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不同
    「拜托啦!」
    光稀惊讶地停下脚步,因为高巳竟然抓着她的手腕拉住了她。自从头一天被光稀扭臂以来,高巳向来小心翼翼,不敢碰她一下的。
    「——放手。」
    「你又要扭我的手呢?」
    高巳反问,面露略显困扰的苦笑——这种问法很狡猾。
    光稀转过头来,瞪着高巳。
    「如果你希望的话。」
    「我不希望,别动手。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没时间了。高巳露出光稀初次见到的凝重表情,如此说道。

    他们刻意避开耳目众多的餐厅。自从高巳开始勤跑基地以来,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画面成了队里绝佳的调配标的。
    两人来到了远离主要步道的小径上,活像高中生约人谈话时的场面。
    「我本来打算再多等些时候的……说来也是领人薪水的悲哀啊!」
    高巳满怀歉意地笑道:
    「上头的人说,既然拿不出成果,就不能让我继续出差,所以下了最后通牒。」
    高巳每天都理所当然地前来报道,让光稀忘了他并不住在这附近。
    「你对燕尾了解到什么程度?」
    高巳头一次提及自已参与制作的机体。光稀似乎觉得自已有义务回答,便答道:
    「2005年起,着手开发的日本史上第一架超音速小型运输机,之所以采用超音速小型规格,是为了避免与波音等航空器大厂竞争——今年一月,完成的试作机在四国沿海进行试飞,却于中途发生原因不明的大爆炸。」
    「再补充一点,是自YS11以来,二十余年后,首次完全排除海外技术合作的民航机开发计划。」
    高巳直视着光稀。
    「——若是这次再受挫,日本今后就不会再有制造民航机的官方计划了。至少不会再积极开发民航机,抢占世界市场。」
    光稀觉得像是听见了重大秘密,吞了口口水。其实这并非秘密,只要是航空业界相关人士,都已隐约察觉了。
    只不过,这消息由实际参与计划之人口中说出来,便等于证实了那些悲观的预测,教人心情沉重。
    「老实说,日本的航空产业已经走到尽头了。」
   高巳如此评断自已的行业。
    「MHI、KHI、FHI、SHI、NHI,光是飞机制造厂便有五间,实质上的国内订单却只有防卫省(注10)的军用机,五间公司便靠瓜分这数年一次的订单勉强糊口。外界又认为不必花大钱搞授权制造或新开发,直接向美国购买高性能飞机还便宜许多;所以这些公司可说是顶着全体国民的批评在制造飞机,步伐维艰。」
    在实际制造优良产品的理念之前,有道必须跨过的障碍。提出一个企划时,为了让相关单位肯定有拨出预算的价值,总是得在游说之际炒作一些媲美不实广告的全能规格。
    即使明知难以达成,最终只能做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平庸机体,还是得提出梦幻般的规格,否则就争取不到预算。
    再加上开发机会少,开发人员往往渴望在一个计划中尝试各种新技术,因此整体开发更欠均衡,沦为赶流行的玩意儿。
    最常见的悲剧就是设计中的机体,因计划百般延误而落伍,跟不上时代。
    过去的反潜巡逻机PSI便是最具代表性的牺牲品。造是造出来了,却是以无限接近失败的结果收场。

    (注10:管理自卫队的行政机关,相当于我国国防部。)
    总而言之,日本的航空器开发环境并无乐观。
    「人家常说日本的航空技术还停留在战后——这事你也知道吧?」
    光稀默默点头。
    战后的日本受到航空器开发限制,在航空器开发技术上落后世界一大步,为了儞补技术断层而发起的自主开发计划——FSX——即使现在的F2,也在美国插手之下变为美日共同开发,最后连个像样的开发技术都没学到,参与计划的相关人士至今仍满腹遗恨。而F2如今也已停产了。
    「即使如此,重要生产的是军用机,不管再怎么没用而昂贵,防卫省还是会买下;但民航机可就不同了,就算成立特殊法人,由国家补助开发费用,做出来的机体若民间航空公司不买便赚不了钱。YS11就是因此失败的,虽然是第一架日本开发的民航机,备受期待,最后却因为卖不出去及其他政治因素,结果以严重亏损收场。」
    「——可是那是架好飞机。」
    光稀反驳似的插嘴。
    一对低翼翼肩上搭着两句巨大的涡轮螺旋桨,这便是YS11的特色;现在自卫队里还有十几台仍在服役,虽然老旧却耐用又好开——已过世的齐木也相当偏爱YS11,据说从前大阪和高知间的航线用的便是这种机体,所以他格外有感情。
    「经营上的收支不见得和机体的好怀成正比。」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说道:
    「YS11失败以后,经产省和国土交通省对于开发民航机已是望之却步。曾有制造厂按奈不住,独立开发小型机。却无法打入世界市场。」
    高巳所说的应该就是他的老东家MHI,可惜连业界龙头MHI都无法独立打入世界市场。
    「燕尾就是在这种逆风之中奇迹般成立的计划。」
    高巳小心翼翼地说着「奇迹」两字。宛如展示宝物般慎重。对航空业界而言,这的确是近年罕见的奇迹。
    「然而试作机到了最终阶段,却发生原因不明的事故。日航设计是特殊法人,每回审议预算时都是争破脑袋,一面亏损,一面勉强经营;老实说,到了最后关头才发生这种事故,实在是个严重的打击。失去试作机而造成的金钱损失固然惨重,更严重的是制造厂的信用扫地。事故发生至今已过了三个月还找不出原因,这下子反对派的炮火更是越来越烈『说什么日本果然无法力开发超音速机,只是浪费预算而已。」
    燕尾开发计划问世时,光稀满心兴奋。
    完全国产的日本民航机,而且是超音速喷射机;只要是航空迷,听了这消息都雀跃不已,光稀亦不例外。   
    但这个计划却即将以失败落幕。
    「——燕尾会完蛋吗?」
    她不禁询问,高巳困扰的笑着。
    「再这么下去,八成会。」
    她已猜到高巳将如何进攻。
    「要是不能查明燕尾事故的原因,这个计划就告终了。」
    啊!——太奸诈了——他这么说,简直就像——
    就像光稀掌握了燕尾的命运一样。
    「我不愿意。」
    高巳微微皱眉。
    「我可不希望日本再也造不成航空器。要是燕尾就此完蛋,我在职期间就不会再有民航机计划了,只能像过去一样大家平分防卫省的订单,做些平凡无奇的飞机。」
    高巳的声音中难得透出焦虑之情。光听他的声音,便知他对燕尾有多少情感。
    不光是高巳,所有航空业界的人都怀着同样的焦躁。
    「波音和空中巴士虽然是强敌,但他们也得靠进占民间市场才能儞补技术断层。现在是追上他们的最后机会;再不急起直追,今后日本就只能向外国买飞机了。」
    虽然我还是个没资格接触设计核心的菜鸟——仍会忧心现状啊!
    高巳作结,直视光稀。
    「所以我想和你谈谈。因为你就进看过发生于同一空域、同样原因不明的事故——」
    这个男人也热爱飞机,和因热爱飞机而成为飞行员的光稀一样。光稀非常明白——因此更觉得气愤。   
    「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
    听了这番话,光稀便无法冷漠以对,倘若高巳一开始就搬出这套说词,光稀定会软下心肠,为何不一开始就说?
    既然起先没说,为什么现在又说?
    高巳苦笑。
    「知道你无法坐视不管还出这种招数,岂不是太卑鄙了?」
    这正是光稀打算用来谴责高巳的话,没想到却被他抢先一步,令光稀无言以对。
    「我本来打算等到你想谈的时候再谈的,对不起。」
    「别道歉!」
    光稀怒吼。
    接着又狠狠地低声说道:
    「要是你这时候还道歉,岂不显得我心胸狭窄又惹人厌!」
    我也热爱飞机啊——光稀咬着嘴唇,她觉得自已的度量输给了高巳一大截。
    「我有一个条件。」
    说着,光稀瞪着高巳。除了瞪他,她不知该做什么。
    「别怀疑我。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相信我。」
    高巳略微惊讶地凝视着光稀,随即——
    「我发誓。」
    说着,他举起左手。
    即使如此,光稀依旧瞪着高巳。
    因为若是不瞪他,她不知自已接着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带你到事故空域去,等你看过现场之后再谈。要是在那之前你怀疑我半次,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绝对不说!」
    虽然光稀奋力怒目相视,高巳却完全不害怕,依旧沉稳的微笑着。
    不久后——
    「——谢谢。」
    高巳说道,摸了摸光稀的头,宛如对待小孩一般。
    「燕尾若能存活下来,都是你的功劳。」
    不要乱摸别人的头!换作平时,光稀一定如此怒吼并拨开高巳的手;但此时不知为何,她无意这么做。


    用来视察事故空域的是F15DJ。光稀平时的座机是F15J,但要带高巳同行,必须使用配备双座的DJ。
    航空幕僚长已同意高巳以调查事故名义搭乘F15DJ,而高巳也已上过航空生理课并受训结业。光稀不清楚高巳这些行动,看来这三个星期他并不是空等而已。
    为避免一般人在战斗机仓的低压之下飞往高空时可能产生的问题,高巳穿上了增压服。这款专用增压服是因应F15改良为侦查机的计划而备下的,这会儿到让高巳抢得了头香。
    光稀向须藤少校申请DJ使用许可时,少校在办公桌前高声大笑。
    「花了四个礼拜才成功啊?武田,你还挺难缠的嘛!」
    「他威胁我,若是我不帮忙,燕尾就完了。」
    「是吗,燕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啊?想必春明也很着急吧!」
    即使如此,高巳仍等了光稀三个星期——这句话让光稀再度体认此事。
    他如此尊重光稀的感受,反倒教光稀焦虑。
   「也好,要是这样能让日航设计满意,你就带他去现场看看吧!」
    说着,须藤在光稀提出的申请书上盖了章。核对天气预报及DJ空机情况后,光稀申请的飞行日期为后天四月二十四日。
    「武田……」
    光稀行了个礼,正欲退下时,须藤叫住了她。
    「我听齐木少校提过你。」
    光稀至今听见齐木的名字仍无法保持平静,因此露出紧张的神情。
   「他说队上来了个眼睛很利的女孩,技术是有待琢磨,却生了一双鹰眼;这话他说过好几次——你的眼睛,可是有齐木保证的。」
    一瞬间,光稀的眼角发热。
    她敬了个礼,转过身去。
    大伙儿一起工作,很清楚谁有能力,谁没能力——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高巳说的话。
    从没有伙伴否定光稀坚称看见的「异状」。
    即使在不许光稀同行的情况下进行的事故调查得到空域并无异常的结论,仍没有人怀疑光稀。既然她这么说,就是曾发生过的异状——周遭的气氛当中透着这股默契虽然光稀被迫接受精神鉴定,却没有人拿这件事挪揄她。
    队上的人尽是些愚蠢低俗又无药可救的家伙,确实最好的伙伴——直到现在,她才在高巳的话中明白了这件事


     *

    光稀指定的出发时间为上午十点,高巳在三十分钟前便已朝停机坪出发。
    高巳在连身专用的增压服的上半身套上救生衣与安全带,下半身套上耐重力装。增压服不但厚重,穿起来又麻烦,他得靠光稀的队友帮忙才能穿上。
    她开起飞机来很猛,你要小心啊!那飞行员语带同情地说道,令高巳胆战心惊。他该怎么小心啊?他只有遵照光稀的命令,提早吃了少量的早餐。
    高巳预备搭乘的F15DJ已被拉到停机坪上。
    等会儿是去调查事故,不是参加飞行游览;况且燕尾与自卫队曾有人牺牲——虽然高巳心知肚明,却难以克制高昂的情绪。
    「没想到能坐上这个……」
    高巳抬头仰望上了迷彩涂装的F15DJ。
    普通百姓想搭乘第一线战斗机,只能花数百万参加俄罗斯的战斗机体验之旅;听说付两百万便能搭乘拥有世界顶级机动性的Su27,但身为一个薪水微薄的上班族,实在狠不下心来为了区区数十分钟(搞不好只有十几分钟)的体验付出那么多钱。
    觉得自已赚到了,是不是太轻浮了点?正当高巳如此沉思时——
    「你在贼笑什么?真难看。」
    朝向声音的方向回头一看,光稀正大刺刺地站在眼前。她已穿好飞行装备,与高巳不同的是,身上的连身装并非增压服。
    高巳一面抓着脑袋,一面回答:
    「不,我一想到能搭F15,忍不住就……」
    「很高兴?」
    「当然啊!我就是迷战机迷过了头,才踏进航空业的。我当学生时,还特地买周游卷搭车参观各地的基地庆祝活动咧!」
    高巳眯起眼望着跑道。
    「岐基地我也来过一次,当时F15正好和名古屋机场的客机同时升空——客机看来就像是停在空中一样,两者间的速度差距大得不像是在同一时间轴上移动。那时我就想,啊!怎么能这么快——」
    虽然已是近十年前的事,对高巳而言却是既鲜明又印象深刻的回忆。
   
    高巳以为光稀又会严词责备,偷偷瞄了她一眼,没想到光稀也望着名古屋机场的方向。正当高巳出神地看着那张英气勃勃的侧脸时,她转过头来。
    「沉迷和实际搭乘是两回事,你别太兴奋,给我惹麻烦。」
    果然严厉。高巳一面苦笑,一面点头。光稀丢了个东西给他,他及时接下原来是个折成四角形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
    「呕吐袋。想吐就吐到里面去,要是敢吐在机上,我就宰了你。」
    听了她这毫无修饰的说法,高巳哑然无语。
    「……现在就连男人都称这个为礼貌袋耶!」
    「有怨言就大声说出来啊!」
    「不,没有。」
    漂亮的女生说话太直接往往教男人失望——但这种事对光稀而言显然不值得顾虑。
    亏它长得这么漂亮,真想看看她女性化的一面——高巳一面心生这近乎性骚扰的念头,一面将礼貌袋放进救生衣胸前口袋。若是闭上眼睛,和光稀的对话便与粗壮男人间的谈话没两样。
    光稀开始行前检查,确认机体细部。她穿着硬邦邦的装备,脚步轻快地四处走动。穿上全套飞行装备后,连身为男人的高巳都感到绑手绑脚,光稀却丝毫不以为苦。或许这些装备已变成她身体的一部份了吧!她为此经历多少锻炼,做过多少努力,是高巳完全无法想象的。
    「对不起……」
    高巳脱口而出,光稀诧异地回过头来。什么?她的表情如此询问。
    高巳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自言自语。」
    期待她展现女性化的一面,根本是大错特错,她的价值并不在那种地方。


    搭机时,高巳不慎踏上机翼的禁止行走部分,让光稀臭骂了一顿。「你知道这架飞机可以买下几个你吗?」真是令人心酸的一句话啊!
    驾驶舱没有高巳想象中狭窄,还有些余的挪动空间。
    一开始滑行,高巳便兴奋不已,大叫:「动了!动了耶!」又惹来光稀骂上一句「废话」:当然,还附加「白痴」两字。
    当机体抵达跑道尽头时,光稀结束了与塔台的通讯,以无线电询问高巳:
    「对了,你敢坐云霄飞车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高巳歪了歪脑袋。
    「长岛温泉乐园的钢铁巨龙那种还没问题。」
    「是吗——好,这算是特别服务。」
    高巳觉得自已似乎看见光稀的奸笑。
    轰!随着爆炸般的加速,机体突然开始滑行;高巳的身体被重力紧紧压在座位上。当他回过神来时,飞机已经起飞,基地的建筑物急速地往下方远离。机体朝着正上方钻升——

    接着一面上升一面连续旋转。上下的感觉在一瞬间飞到九霄云外,高巳甚至不明白自已现在到底向着天空还是地面。
    活像被塞进果汁机一样。
    呜,哇,这,是——思绪也化为碎屑四散。
    「如何?」
    光稀自豪的声音传来,高巳才发现旋转已经停止。下半身的耐重力装备灌满了空气,紧紧地束着脚。若是没有这个,他八成因脑充血而昏厥了。
    「……呃,真是……」
    他小心翼翼地说话,以免结巴。
    「——太棒了。」
    他拿出仅有的尊严回答,「不过连着来的话就伤脑筋了。」后来补上这句话却是真心话。


     *

    不到一小时,他们就抵达了四国沿海的L空域。
    「我们就是在这里进行两万公尺上升测验的。」
    光稀在某个定点开始绕圈。
    「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要重现同样的飞行,还是慢慢回旋上升?」
    高巳吞了口口水。老实说,他比较希望能慢慢上升。但反正到头来还是得钻升,不如采用重现方式,或许能有所发现。
    「来一份重现套餐。」
    「有胆识,值得嘉许!」
    光稀这么说的同时——高巳的骨头轧然作响。
    朝水平方向加到极速后,机首抬升。高巳的背部陷入座椅。
    面对着正上方,犹如准备冲击太阳一样般。
    「看着雷达,眼睛别闭上!」
    听了这话,高巳只得反抗重力,一点一点地低下头。他移下目光,设法将雷达收入视野。
    如今早已超过云层漂浮的高度。
    「有了!」
    有了?有什么?高巳不解光稀之意,正感困惑之际——
    整个雷达突然画面一闪。
    同时机体转向背面,一面翻转,一面恢复水平飞行。
    「果然有!错不了!」
    光稀兴奋地叫道。高巳不明白她的语意,也无暇反问;他的喉咙咻咻响着,虽有面罩供应氧气,心跳与血压却大乱,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
    「看到了吗?」
    光稀询问,高巳终于回答:
    「嗯,画面闪了一下,是ECM吗?」
    雷达会在画面上以亮点现实其他飞机的机影。整个画面闪动,只可能是电子反制装置扰乱雷达所致。
    不过,在这种高度会有其他飞机进行电子反制吗?
    「——不是ECM。」
    说着,光稀180度旋转。
    她上升到比方才翻转时更高的高度,差不多到了两万公尺。别说民航机,连战斗机都鲜少飞到这种高度。
    高巳错过了轻松上升的一瞬间,错愕地叫道:
    「刚才是用了什么魔法!?」
    引擎在空气稀薄的高空无法发挥平常的性能,即使是略微升高也得使用钻升法;然而光稀却以普通方法轻轻松松地上升了上千公尺。
    「你发现了?看来你不笨嘛!」
    光稀带着笑意回答。
    「这一带的气压上升了,现在差不多等于地面上的一大气压。」
    高巳看了看事前学过观看法的气压计。的确,上头显示的气压数值和地面上几乎相同。
    在不增压的情况下,别说呼吸,就连生存都难——这样的两万公尺高空居然有一大气压?这可是推翻物理法则的异常状态。
    「气压是什么时候上升的?要是突然变成一大气压,我们现在早就没命了。」
    机体在微薄空气中上升时,引擎乃是处于全开状态;若是突然碰上高密度空气,下场便和毫无预警地闯进冲击波一样。
    「空气密度突然变高的那时候便是了。光的折射率会跟着改变,看得出来。」
    光稀说得斩钉截铁又理所当然,似乎无意当中把自已当成基准了。一般人的视力可没好到能在飞快流动的视野中发现气压面的变化。
    「从几千公尺以下,气压就开始慢慢上升,引擎也越跑越顺;在高空不可能跑得这么顺畅——齐木少校在出事前也说过,引擎跑得太顺了。」
    出事前——在他爆炸四散之前吗?
    「这次注意前方。」
    光稀将机位恢复水平,靠近方才的上升点。
    突然,一道剧烈的重炮声自机首方向迸裂。
    光稀朝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发射火神式机炮。
    「呜哇,你干嘛突然开炮啊!」
    「里头是油漆,你闭上嘴乖乖看着!应该……就在、这里!」   
    光稀用犹如正使劲踩踏地面似地叫着。
    「啥?」
    同时,高巳也发出了叫声;他这一声倒不是惊叫,而是惊讶得接不上话。
    漆弹的荧光涂料付着在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
    高巳在狭窄的座椅上扭动身体,转向后方。流向后方的天空当中,留下了一直线的漆弹痕。
    「如你所见,有东西『拟态成天空』,!少校就是撞上这个!燕尾也是!
    怎么可能?高巳临时吞下这句话,答应不怀疑光稀,绝对信任她。
    不过——这是?
    光稀驾驶的DJ维持着俯视弹痕的高度,以中弹处为中心旋转。触目惊心的荧光线拽了数十公尺长,即使从远处的机上也能看见。
    纵使亲眼见到了油漆弹痕,高巳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也难怪光听报告的幕僚会以光稀精神错乱作结。
    「那天也是这样。」
    光稀说的是哪天,不问便知。
    「少校才刚说引擎异常,雷达就闪了一下,我觉得前方的天空有点不一样——觉得不避开不行,就临时停止上升,但少校却……我来不及警告他。」
    要是我能更早一点警告他——少校都给我指示了啊!光稀沉痛地喃喃说道,但高巳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高巳遵照光稀所说持续凝视雷达,也只看到一瞬间的闪光,而光稀说的突兀感,高巳更是怎麽看也看不出来。
    高巳那双少不了隐形眼镜的眼睛固然有问题,但眼下这种状况,却是光稀那超乎常人的视力才能发觉的。
    再者,或许光稀不承认,但她的空战本能其实是优于齐木少校的,同样的条件之下,齐木少校没有发现,光稀却察觉了——这正说明了一切。
    唯有她看穿那看不见的物体,察觉那旁人无法察觉的异状;假如她对自已的感觉没自信,绝对无法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已的主张。一个年仅二十二、三岁的女性能官拜少尉,坐上F15,亦可证明她的能力与素质有多么卓越。
    高巳问道:
    「大小——大概有多大?你看得见吧?」
    前座上,光稀的脑袋前后左右摆动,幅度大得教人难以置信。
    「目前估计,应该有几十公里长……」
    足足有一个小市区的面积。
    「再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了高巳的第二个问题,光稀忍无可忍地怒吼:
    「我哪知道啊!」
    「那倒是。不过……这可不是人工物体。」
    目前人类并没有如此高等的技术,能在不被媒体得知的情况之下,将这么巨大的东西放上天空并持续运行。假如这个空域的异常气压也是由这个物体操控导致,就更不可能了。
    「唔?」
    看着看着,眼底下的天空急速褪色。
    卷云漂浮于数千公尺之下,除非往下俯览,否则从保持水平机位的驾驶舱上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蓝色空间,而这道蓝色——
    变成了水蓝色,水蓝色变为更谈的水蓝色——不久后,化为完全的白色。光稀描述的面积绘成了一个漂亮的椭圆平面,空中冒出了一个白色区块。
    好惊人!
    高巳以为自已如此低喃,但实际上却未成声。这是何等庞大啊!
    这玩意儿过去从未被发现,一直存在于这里?就算民航机不会飞经这么高的地方……
    「突然,无线电开始出现杂音。
    『……(沙)……(沙)午,』
    当然,这绝对不可能来自塔台的通讯。
    「——是以就难信号的频道传送的。」
    光稀的低喃比平时更为僵硬,受了着扎人的紧张气氛影响,高巳也吞了吞口水。
    杂音逐渐清晰,不久后,开始出现声音。
    『……安。』
    『时间。』
    『(哔哔哔……砰)午安你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
    『晚安,欢迎收看新闻21。』
    『Good evening everyone……』
    『早安,今天也要快快乐乐地出门!』
    这是什么?光稀诧异地轻问。
    「……应该是新闻吧?『新闻21』的开场白,那句快快乐乐地出门则是早上的『早安Good Day』。」
    高巳列举全国联播的新闻节目名称,光稀则焦躁地大声说道:
    「这种事我知道!我是在问为什么会有这些讯号传过来!」
   「……讯号干扰?」
    高巳咕哝着连自已也不相信的推测。早、中、晚这些时段完全不同的新闻不可能同时播送,即使是过去重大新闻特辑之类的节目,也不会只剪辑数个不同台新闻节目的开场白播放吧?
    更不可能选在这种汪洋之上,以求难讯号的频道传送。
    『强行降落于函馆机场的米格25「狐蝠」驾驶员维克多·伊瓦诺维奇。白兰可空军中尉希望投奔美国。』

    『道勤指数下跌九十八点。』
    『儿童餐的旗子目前缺货。』
    『为你插播一则临时新闻。美国航太总部与今天证实即将返回地球的「哥伦比亚号」太空梭已陷入失联状态。』
    『丘比三分钟料理!』
    『伊势湾台风施虐……』
    『正面与浮水印的图案为守礼门,背面图案为源氏物语。』
    讯号越来越杂乱无章。
    「……呃,你知道现在那一台有在重播『奇迹餐厅』吗?」
    「这要回去查查看……如果知道哪台制作的节目,就能直接咨询电视台。」
    「啊,我随口说说的,不用查啦!」
    十年前的偶像剧、米格25投奔事件、哥伦比亚号事故及伊势湾台风新闻同时重播,而且和早中晚新闻一起透过求难频道传送?天下间哪有这种巧合啊!
    不久后,地面电波胡乱凑成的讯号开始化为机械性的声音。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你的·听觉·听得见·吗?』
    「哇,要重复几次啊?」
    听了刺耳的机械性声音,高巳忍不住皱眉。
    『我·正对·你·JAPAN FORCE JASDF·说话。』
    『我·正对·你·JAPAN FORCE JASDF·说话。』
    『你的·语言·是·japanese·正确·吗?』
    『你的·语言·是·japanese·正确·吗?』
    「看来对方似乎想与我们通话。」
    高巳喃喃说道,光稀闻言尖声反问:
    「是谁?有什么目的?」
    「你问我,我问谁?总之先试着回答看看吧?对方认得出我们是航空自卫队,应该是可以沟通的对象吧!」
    「你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哎呀,都到这个地步了,大惊小怪也没用啊!」
    光稀咕咕哝哝地骂了他几句散仙、不用脑以后,才回应求难讯号。
    「我是航空自卫队岐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同机的是……」
    在光稀打手势催促之下,高巳也报上了名字:
    「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明高巳。」
    「你是谁?基于什么意图发出这段讯号?盗用求难频道是违反电波法的行为,你知道吗?」
    对方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相对地——
    『JAPAN RFORCE,Check gear down,Cleared to land,Thisrunway,Wind 260 at 3.』
    (航空自卫队,请检查起落架是否已放下。跑道已清空,许可降落。目前风向为260,风速3节。)
    「这是管制通讯,你听得懂吗?」
    高巳原欲点头回应光稀的问题,又慌忙出声回答:
    「大概懂。」
    对方要我们降落。
    通讯继续传来。
    『跑道上·具备·你的·起飞·降落·的·充足条件。』
    『进入·跑道的·方向·为·东方·90度。』
    接着,在眼下延伸开的白色平面之中——浮现了两道笔直的光线。
    高巳以目光搜寻眼前的控制面板,并在数量繁多的仪表中找到了方位计。一看之下,光线呈现东西方向,果然如通讯所说。
    光稀默默地看着底下的笔直光列。那道犹如导引灯的光线直接浮现于白色表面上,距离相当长;约略估算,应该有三公里以上。
    ——不会吧!
    高巳吞了口口水,窥探前座的光稀。
    不久后,光稀喃喃说道:
    「但愿不是我们两个同时着了魔。」
    「少尉大人……你该不会真要去吧?」
    「这句话真不像是要我回应那种诡异通讯的人说的啊!」
    「不,可是……光是通讯又不会有害。但这回是性命攸关的决断,最好更慎重一点……」
    「都到这种关头了——要是不去,岂不成了夹着尾巴逃跑的狗!」
    说着,光稀将机首转向笔直的光列。
    「等等,别冲动!!当狗也不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放心!就算没有『跑道』,在这种高度熄火,我也能在坠毁之前重新拉上来!」
    她开起飞机来很猛,你要小心啊!替他更衣的队员之言闪过脑海。
    这不是猛不猛的问题吧?这是——判断轻率啊!
    就在高巳忍不住画起他从未信过的十字架之际,光稀已朝着「白色物体」发出的导引灯开始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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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章 -秘密潜藏于两万尺高空-

第3章  -秘密潜藏于两万尺高空-

     *

    高巳闭上眼睛,有种车轮摩擦物体的触感传至机内。
    然而,车轮一瞬间便离开了着陆面,机体再次加速上升。
    「咦?」
    高巳微微睁开眼睛,只见F15DJ飞过『跑道』上空,恢复正常飞行,回旋后又再次回到进入点。
    「你不去了?」
    「我只是试试连续起降而已,天底下有哪个白痴会突然降落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早说嘛!想归想,这话高巳还是忍耐着没说出口。
    「感觉怎么样?」
    「有着陆面,减速没熄火,气压也如仪表所示。」
    光稀至今才点出气压计故障的可能性,教高巳捏了把冷汗。假如仪表上显示的两万公尺一大气压只是单纯处于故障,引擎便会在减速瞬间熄火,机体将会摔落确实存在的着陆面上。
    或许光稀能凭着操纵时的感觉判断仪表可信与否,不过她事前完全不告知一声,实在教人难以接受。
    高巳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说啊,机长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告诉组员一声?我把命交给你了。死了也无怨;但就算要死,也得死的明白点嘛!」
    光稀沉默片刻。
    不久后——
    「——对不起。」
    她喃喃说道,顿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加上「抱歉」两字——神色看来略微不安。
    呜哇!太狡猾啦!高巳隐藏于氧气罩后的嘴唇弯成了^字形。
    她有时就是这么可爱。
    「……没关系啦,交给你了。」
    听了高巳省略一堆词语的回答后,光稀显然松了口气。
    真想看看她现在的表情——这个念头于高巳的脑海一闪而过。
    「有着陆面是吧?去看看吧!武田机长。」
    她冷谈地回了句「了解」,但那口气显然也是刻意装出来的。这又是她教人觉得可爱无比的一面。
   

    虽然处于高高空,引擎却未因减速而熄火。
    白色着陆面越来越近。没有阴影的单色平面令高巳难以掌握距离感,却无碍于光稀的操纵。
    不久后,后轮贴上着陆面的触感传入机内。
    主起落架落地的冲击被柔软地吸收,轮子却丝毫没有被绊着的感觉,摩擦系数可说是恰到好处。
    高巳想象不出着陆面是何种材质,反正能平安降落,他就谢天谢地了。他放松力道后,才发现自已的肩膀异常僵硬。
    「看来不是水泥,也不是柏油。」
    机体停下后,光稀喃喃说道。她对着陆面的材质相当好奇。
    「我可不想下去确认。」
    高巳回答,窥探者着陆面。纵使气压宜人,他还是没胆量走进两万尺高空中,更何况眼前的事态如此反常。
    光稀也没熄掉引擎,维持空转状态。F15即使没电,仍可利用燃料发动;但她似乎不愿在不知会发生何事的的状态下熄掉引擎。
    另一个不熄掉引擎的理由是:为了接收神秘通顺,他不能切断无线电电源。
    无线电再度说起话来。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我·迎接·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及·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
    「……为什么一定要加上『午安新闻』啊?」
    「这种事不重要!」
    光稀一句话便驳回了高巳的疑问,毅然说道:
    「询问发讯者!说明你的身份、姓名及接触我们的意图!」
    片刻过后,对方才回答光稀这直直捣核心的问题。
    『你·您·们·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及·&·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now·现在·目前·位于·stay·我的·上面。』
   
    我的上面——光稀与高巳不约而同地凑近挡风玻璃,确认底下。
    材质难辨的白色表面,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该怎么办?武田机长。」
    「别问我!」
    光稀忿忿说道,却没说难以置信或不可能之类的话。
    眼前的物体目测有五、六十公里长。通讯对象主张如此广大的着陆面是「我」——是拥有意志的个体。
    「将长达五十公里的人造物体放上两万尺高空的超高科技,和长达五十公里的不明知性生物,究竟哪个比较天方夜谭……?」
    两者皆是方缪至极。然而这个物体确实存在于两万尺高空之上,就算通讯对象说谎,也只是后者的天方夜谭变为前者的天方夜谭而已。
    事到如今还说不可能,只显得愚蠢。
    『你·妳·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与我·有过·两次接触。』
    第一次是——不用说也知道。
    『你·妳·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少尉·当时·在场。』
    『小型·F15·航空器·战斗机·从下方·撞上·我·时。』
    『撞上·毁坏·时。』
    『撞毁的·F15·航空器·战斗机·之内的·人。』
    「慢着!」
    高巳忍不住趁着通讯间断之际插嘴——因为光稀绝不会自行打断对方。
    「发生过什么事我们明白,这部分就省略别说了。别故意挖人家伤口!」
    他的话尾变得粗暴了些,说来也是人之常情。
    通讯对象沉默了片刻之后,如此回答:
    『我·无法理解·明白·你·妳·说的话·logic。』
    『我·并没·挖·穿·人·人类的·伤口·受伤部位。』
    「……啧啧啧啧啧!」
    高巳忍不住轻声插嘴。通讯对象再度回应:
    『啧啧啧啧啧,表示疼痛的状声词·为什么·你·妳·要·这么·说?』
    『你·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现在·有·伤口·an injury·受伤部位·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听不懂比喻。呃,该怎么说呢?」
    要是胡乱说话,反而加深光稀的伤口;但既然已引发对方的疑问,总不能就这么搁着。
    高巳思索一阵,对光稀说道:「武田机长,你先关掉对讲机三分钟。」——光稀没回答,只从前座抛来一个两指礼。
    高巳一面想,一面说话:
    「你有情感吗?」
    对方表示自已虽有此概念,却称不上具有情感。看来对方并不具备人类的心性;从方才这些简短的对话,亦可明白对方的人类情感非常淡薄。
    高巳继续说道:
    「呃,人类有情感,而且还挺重要的。人除了身体会受物理伤害,精神上也会受伤。」
    『会·受伤·的·身体·有·两种·吗?』
    「嗯,意思差不多,不过是看不见的身体。」
    其实他不明白这么解释好不好,却又没自信教导对方正确概念,便姑且就着这意思凑合。
    「而情感的伤呢,会在回忆受伤过程时发疼,懂吗?」
    通讯对象沉默片刻后才说道:
    『他·她·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因为·今年·二月十二日·的·事故·航空器撞上我·而·受了·情感的伤害·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一点就通,看来对方的智能相当高。
    「所以,当某人说了些会刺激情感伤口的话时,我们就会比照物理性的伤害,用『挖伤口』来形容。」
     通讯对象一度沉默,似是懂了,却又再度询问:
    『为何·因为·事故·而受到·情感伤害?』
    『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光稀少尉·并未·因为·事故·蒙受·损失。』
    『未·蒙受·损失·却会·痛·这是·矛盾·contradiction。』
    居然这么问啊?高巳内心苦笑。要让对方理解攸关生存利害以外的理由,似乎相当困难。
    「人类有时候没损失反而会痛,你就当做是这么回事吧!你没有人类的心性,很难理解;再说我们现在也没什么时间。」
    即使处于空转状态,机体仍旧会消耗燃料;考虑返航时间,他们顶多能在这里停留二、三十分钟。
    站在高巳等人的立场,自是不愿空手而归;而希望多少交换资讯的想法,应该是彼此皆同。
    通讯对象考虑片刻后,接受了高巳的提案。


     *

    你的姓名是?(光稀发问)
    回答——我没有名字。我是单一个体,唯一的存在,没有同类可互道名字。

    你和我们接触的目的是什么?(光稀发问)
    回答——航空器两度撞击我,这是过去未曾发生的事。当时我没料到会有外物撞击,闪避不及;今后我亦无法永远保持警戒,避免撞击,因此我认为必须公开我存在于此的事实。撞上我的两架航空器之中的人类,生命全数终结;我不愿再度终结生命。我期望安静地在此生存,为达这个目的,我愿向来此的人类说明我的存在。

    这片空域的异常气压是你制造出来的?(光稀发问)
    回答——我调整周围大气,以制造更加适合我存在的环境。即使不调整,我也能生存于这片空域,但我期望更舒适的生活。

    事故后,这片空域曾被调查过,你却没被发现,为什么?(光稀发问)
    回答——第一次被航空器撞击之后,我移动到更远处,因为不愿被再度撞击。后来没有物体再度撞击,我便再度下降至此,却又被航空器撞击,于是再度上升。人类前来调查时,我应该不在这片空域。
   
    为何雷达侦测不到你?(光稀发问)
    回答——我并不干扰撞击我的波长,当我检视波长,波长便会穿透。我也能让波长不穿透,但这么一来,我便无法检视波长。

    检视波长?什么意思?(高巳发问)
    回答——我透过穿透我的各种波长感应世界。

    你是在哪里学习人类语言的?(高巳发问)
    回答——不久前,各种包含资讯的波长开始在空中交错;收集这些波长,令我了解语言,知道下方存在着使用语言的人类,也明白这些波长是由人类发出的。

    当时你没想过和人类通讯吗?(高巳发问)
    回答——只要能安静地存在,我不期望额外的条件;与人类接触,属于额外的范畴。然而,如今我已无法安静地存在,与人类接触也不再属于额外的范畴。正当我开始考虑接触时,你们正好前来,因此我便与你们接触。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高巳发问)
    回答——从我来此之时。

    以人类的历史而言,大概是哪个时期?(高巳发问)
    回答——我来此之时,人类尚未产生。

    你是从哪里来的?(高巳发问)
    回答——下方。

    你为何待在这里?(高巳发问)
    回答——据我收集的知识显示,人类的航空器鲜少经过这片空域,且极少飞行至这种高度,符合我安静存在的条件。然而,在两次航空器撞击之下,这个条件已不成立;我只能对人类说明我存在于此以恢复条件,或是要求人类提供满足此条件的新环境。


      *

    「嗯,那倒是。这里是自卫队的演习空域,民航机不会进来。」
    高巳一面望着通讯对象制造出来的白色地平线,一面点头。
    燕尾的高高空试飞亦是基于相同理由而选上这片空域。

    「有很多演习机在飞,根本不符合安静存在的条件啊!」
    光稀忿忿不平,高巳勤解道:
    「他是待在两万尺高空嘛!自卫队机也不会成天飞到两万尺上啊!严格来说,自卫队拥有的机体当中,只有F4EJ的规格超越两万公尺,而且还是实用升限,对吧?战斗升限只有一万七千。你们应该不常挑战实用升限吧?战斗机的高高空战略早在八百年前就没意义了。」
    战斗机难以于高高空迎击,因为过去各军事大国曾考虑投入轰炸机进行高高空空袭,日本自然也得加以提防;不过那已经是前苏联时代的事了。只不过,学术上使用的高高空探测机并不会进入演习空域之中。
    光稀似乎也承认这一点,没再反驳。
    燕尾事故与自卫队事故的共通点,就是都曾试图上升至两万公尺;飞抵两万工尺,才会触及这个「空中物体」。
    「话说回来,他的来历还真是难以捉摸耶!」
    光稀回头望向后座。「什么意思?」她似乎已放弃自行思考了。
    「唔,我的意思就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待在『这里』了,对吧?他说的『这里』指的是这片空域或是更大的范围,还不得而知就是了。而就我猜想呢,他的时间概念应该很薄弱。」
    「怎么说?」
    「他不是说不久以前,各种包含资讯的波长开始在空中交错吗?他说的资讯波长。应该就是人类使用的通讯波及广电电波,才学会这么多语言。问题来了,人类是何时开始使用电波通讯的?」
    光稀思索片刻,有些没自信地说道:
    「……莫斯密码是在十九世纪发明的?」
    「对,而无线通讯是在一八OO年代末期实验成功的,所以人类大概用了一百年的电波。但对他而言,一百年却是『不久前』,可见他和我们的时间感觉不同。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燕尾事故应该像是昨天或今天刚发生地吧!」
    再加上自卫队事故,或许他的感觉便是肚皮上连续挨了两下,吓一跳。
    除此之外,从方才的问答中还可推知——
    「他的智能很高,搞不好还远超出人类。」
    「是吗?」
    「那当然。」
    他光凭随机接收的电波,便能在区区百年之内理解语言概念,并有系统地学习基本教养知识,顺畅无碍地与人类沟通。
    「不过说起话来仍是乱七八糟,只是把累积的语句随意拼凑起来而已。」
    「比如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
    他知道这句话是用来打招呼的,而不明白「午安」两字才是招呼的核心部分。他之所以采用新闻开场时的招呼语,乃是因为新闻使用的词囊最为标准。
    「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少尉」及「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这两句话亦然。
    虽然他明白这两句话分别代表两个人类,却不明白哪个部分才是代表两人的核心,也不明白核心部分的姓名哪个部分能省略、哪里能变化。
    他似乎不知能以人称代名词省略对方的姓名,也不知第三人称代名词有男女之分。
    不确定该用何者时,他便全部用上,因此说起话来格外饶舌。
    「话说回来,他的智能真的很惊人耶!这算是文化人类学领域吧?我不太清楚啦!人类产生语言至完成语言的时间也不止一百年吧?不知道他是否拥有固有的思考语言?假如是用代换的方式学习……」
    「别对我说这种深奥的话题!」
    对于光稀这个彻头彻尾的体育派而言,这种话题似乎属于她最不擅长的范畴。
    「这种东西该由学者去研究吧!」
    「就算要研究,也得要有语言学家及生物学家两种学者。我对他的生态也很感兴趣。他说他是单一个体,难道他不繁殖,也没有世代交替吗?他又说他在人类产生之前就已经升空了,莫非他从那时一直活到现在?这么说来,他的寿命……」
    「要讨论去找学者啦!」
    光稀似乎哀号的叫声,与通讯重叠了。
    『我的·存在·生存·将有·终了·的·一天。』
    『但是·那·一天·尚未·还没·来临。」
    『在·来临·之前·我·会·找出·增加·繁殖·自已·的·方法·手段。』
    「……还真是教人头晕的生命周期啊!」
    高巳大大地叹了口气。原来最初的世代交替根本还没结束。
    「对了,你的生命能源是从哪儿来的?你会进食吗?」
    『我·接收·太阳·及·其他·波长·维持·生存。」
    「原来如此,自体发电啊!」
    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啊!光稀目瞪口呆地说道,高巳则眉飞色舞地回答。
    「哎呀,这就像是成了斯凯顿的头号发现者一样,教人热血沸腾啊!」
    「……斯凯顿是什么东西?」
    「咦?你不知道超人力霸王?」
    「没看过。」
    「这样啊!以我们的年代来说,是有点老啦!呃,我爸是圆谷制作公司推出的特摄片迷,小时候常给我看录影带;而圆谷年代的人呢,一提到空中怪兽就会联想到斯凯顿,一提到电气怪兽就会联想到艾雷金。」
    光稀只回了句:「谁晓得啊!」便结束了这段对话。
    「我怕剩余的燃料不够,该返航了。回基地报告吧!这回可有了证人……」
    光稀说到这里便停住了,高巳瞧她似乎在窃笑。这回要给空幕和国土交通省一点颜色瞧瞧!
    她的自语声由对讲机传入高巳耳中,高巳却装作没听见。
    「那么,呃,你……」
    没名字还挺不方便的。高巳对着「空中物体」说道:
    「很遗憾,没时间了,我们得先回去一趟。」
    『为何·回去?』
    「呃,航空器的燃料快不够了,我们得在燃料耗尽之前回基地。」
    对方隔了片刻,才表示明白之意。
    「这次没法给你特别服务啦!」
    这句话似乎是玩笑话。这种玩笑很恐怖,笑不出来,你最好别对其他人开——正当高巳烦恼着应否如此忠告她之时,F15DJ已开始滑行。


     *

    抵达基地时刚过中午,离出发时间还不到三个小时。考虑到战斗机的巡航速度,可说是理所当然;但就高巳的心情上,却像是工作了一整天。
    下机后,光稀检查完机体,便匆匆忙忙地将检查表还给作业员,快步迈开步伐;高巳也随后跟上。
    光稀一面走,一面对高巳投以凌厉的眼神。
    「等会儿你可别妥协!」
    「知道啦!」
    高巳对她竖起拇指。
    「燕尾没有缺陷的证明就赌在这件事上,我会照实说出自已看到了什么。枪炮摄影机里也有中弹影像,我想上头的人应该不至于不当一回事;就算得接受精神鉴定,这次有我作伴,应该比较安心吧?」
    「——虽然你并不可靠,不过聊胜于无。」
    ——真不坦率。
    高巳一面追着光稀的快步调,一面苦笑。

    基地司令远田直道聆听光稀与高巳的报告时,始终维持着凝重的神色。
    他的双手抵在桌上,穿着宝蓝色制服的肩膀上印着三颗星肩章;见了那肩章,高巳已是畏怯三分,光稀却毫无惧色。
    「这次绝对不会有错,证人也在场!请再次调查该空域!」
    远田司令有着一头斑白的头发,整齐地七三旁分;他抬起头来转向高巳,犀利的双目仿佛能射穿人,那视线极有魄力,却教人不愿正面承受。
    「枪炮摄影机的画面再确认——春名,你也看见了那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知性生物?」
    高巳点头,远田司令又问道:
    「会不会是缺氧状态下产生的幻觉?」
    「——我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
    光稀怒目仰视高巳,但高巳却举手制止她。
    他尽可能从容不迫地回答:
    「毕竟当时我们并未带医疗监测器同行。不过,截止返航为止,我的生命维持系统未曾出现任何异状,思考能力与判断力也和在地上时无异。假如您怀疑,不妨立刻检查看看我是否有失调迹象,应该可以消除您的疑虑。」
    高巳并不清楚这类检查在回到地上三十分钟后进行是否还来得及,反正这一招只是虚张声势之计。
    「倘若需要在同一地点进行心理监测,不管几次我都愿意配合。毕竟这次情况非比寻常,要您在一朝一夕之间相信,是太强人所难了;我也明白确认事实必须力求谨慎。站在日航设计的立场,这件事左右了实验机事故的调查结果,公司应该会允许我全力配合确认作业。」
    高巳这番「成熟的回答」,令光稀目瞪口呆。
    此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趁着远田司令拿起电话之际,光稀对高巳轻声说道:
    「你真厉害。」
    「是你太急躁了。司令是在询问我们的作证能力,并无否决重新调查,用不着那么生气。」
    正当光稀不满地嘟起嘴时,挂断了电话的远田司令站了起来。
    「你们两个到塔台来。」
    「啊?」
    「看来不得不相信你们的报告了。」
    三人离开司令室,朝塔台前进。


     *

    年幼的少女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各务原市公所前的步道上;她突然抬头仰望天空,因为觉得灿烂的阳光似乎减弱了几分。
    蔚蓝的天空四处飘着圆滚滚的白云。
    而在那片天空之中——有道白影慢慢浮现。
    「走路别东张西望。」
    母亲告诫并用力拉了拉少女的手,但少女依旧看着正上方,并以另一只手指向天空。
    「妈妈,那是什么?」
    母亲望向上方,白影显得越来越浓。哎呀!母亲的轻叫声传入少女耳中。
    此时,熙熙攘攘的行人也都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正当人们翘首仰望之时——
    天空的正上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白色椭圆。
    「好——————————————大!」
    少女的叫声引得周围跟着一股脑儿地吵闹起来。
    「那是什么啊!?」「哇!吓死人——————!」「什么东西在飞啊!?」
    有一道格外响亮的声音掩过了男女老幼的叫声:
    「喂喂喂!那不会掉下来吧!?」
    一瞬间,四周安静下来。在这寂静的缝隙之间——
    震耳欲聋的刹车声与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原来是开车分心的驾驶员在车道上撞个正着。
    这道声音成了恐慌的发端。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听起来凄惨无比。若是这覆盖整个天空的物体「掉下来」——
    这个想象已足够让人们陷入骚动之中。
    骇人的喧嚣声将屋内的人们也一并唤出,骚动如无限连续般急速膨胀;步道上已没人慢慢行走,全都边跑边叫,跌跌撞撞。
    步道上的混乱扩大规模重现于车道上。车辆争先恐后地抢着突破重围,大小车辆如泡沫般四处冒出;横冲直撞的车子不惜擦撞行人以达威吓目的,但往往因威吓过头而害对方无法动弹。
    这种情况已然超越骚动的领域,该称为暴动。

    四月二十四日,十二点三十七分——
    突然覆盖岐阜县各务原市上空的白色椭圆,令该市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混乱。
    警察局、消防局、自卫队、市公所——各政府机关的外线都被通报及洽询电话瘫痪了。
    主要干道被逃往市外的车辆塞得完全饱和,失去功能。
    即使出动紧急公务车,也只是跟着堵在车阵之中,根本无法处理事故。
    光是这一天,发生在各务原市的交通事故便已超过该市去年度的交通事故总数;人身损害约一千件,物品损害约五千件,轻重伤患约两千人,死者亦达数十人。
    这一天成了「各务原最糟的一天」,长存于市民的记忆中。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光稀在路上仰头大叫,高巳一脸困惑地回答:
    「应该是……跟着我们来的吧?」
    他们没交代他别跟过来,因为压根儿没想过他会跟——这算是过失吗?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既然光稀与高巳无法久留,自已跟上去便成——但这种出现方式实在太过震撼,不知会对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路上有许多队员正呆呆地仰望天空,各栋建筑的窗口也挤满了观看人潮,甚至有人特地跑到室外来看。
    远田司令对着呆立路上的两人说道:
    「过来,听说塔台收到了指名给你们的讯息。」
    塔台中的基地管制队员显得手忙脚乱。见远田司令入内,管制主任走过来行了一个礼。
    「报告,不明飞行物出现于各务原市上空至今已过了六分钟,雷达亦有反应;该物体静止于两万尺高空,出现途径不明。名古屋机场亦发现相同物体,目前已管制所有民航机的起降。」
    出现途径不明,表示他在抵达各务原之前一直维持着雷达及视觉无法发现的拟态。高巳与光稀返航期间,雷达并无感应;想来他是一面「注意」两万公尺高空中有无异物,一面水平移动,来到各务原之后才解除拟态。
    解除拟态——尤其是显示于雷达之上,应该是他刻意所为。与光稀及高巳谈话后,他学到若不反射雷达波,人类便「无法认知自已的存在(会撞上自已)」。
    民间喷射机并不具备上升至两万公尺的能力(目前能升至两万工尺的日本机体只有燕尾),但他显然不明白这一点。在这种异常状况之下,机场方面也不敢轻易让飞机起降。
    「我们收到了不明物体发出的讯息,我现在念出来。」
    管制主任说完便看着手上的文件念道:
    「午安您好,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我呼叫他·她·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少尉及他·她·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我希望能和他·她,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武田少尉及他·她,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的事故调查员,春名高巳继续谈话。」
    管制主任一板一眼地重现他那不甚流畅的话语,为眼前的状况带来一股奇妙的非现实感。
   

     *

    虽然班会已经结束,教室中仍喧闹了好一阵子。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传阅漫画。一个没留意,往往太阳都下山了还没回家。
    「啊,十五集在谁手上啊?」
    「啊,在咱这里,快看完了。」
    佳江一面看漫画,一面举手答复友人。
    佳江和几个同学之间正流行某部戏剧题材的长篇少女漫画,每到下课时间或放学后便开起读书会。
    新来的女老师见了埋头苦读的佳江等人,曾如此说道:「好怀念喔!妳们也在看这个啊?」
    看来这部漫画在老师的学生时代似乎也流行过。
    这部漫画的画风过时,桥段又很狗血(女主角竟然为了舞台剧门票而在寒冬之中跳进海里),因此她们起先是敬而远之;然而一旦开始看,竟是欲罢不能,反而成了风潮。
    「麻雅和亚弓侬们喜欢哪一个?」
    「咱喜欢麻雅!不按牌理出牌,很好玩!」「咱也是!」
    「是吗?咱喜欢亚弓耶!其实伊这个人挺努力的,对呗?」
    正当她们聊着这些蠢话题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佳江……」
    回头一看,瞬正站在不远处。
    「啊!瞬啊?班会开完了?」
    佳江的朋友对瞬招呼道,瞬拢了拢肩,露出笑容。
    「总算开完了。」
    二年级分班时佳江选了理组,瞬则是文组,因此分到了不同的班上,瞬的老师素以班会时间长而闻名。
    瞬对佳江说道:
    「今天要不要顺便来我家?」
    有什么顺不顺便的?反正就住在隔壁,瞬说一声佳江就过去了;更何况最近为了费克的事,佳江几乎每天都到瞬家报道。瞬会特地来邀佳江,意思便是要她立刻过去,而且目的铁定与费克有关。
    除了费克的事以外,他不会这么急着找佳江。
    佳江的视线垂落到看了一半的十五集。
    「知道了,待会儿就去。」
    「我等你喔!」
    他又叮咛了一句。
    待瞬离去后,朋友们开始喧哗起来。
    「喂!侬和伊最近怎么样啊?」
    「啥怎么样?」
    「哎呀!就是问侬有啥进展嘛!」
    「没有、没有!咱和伊没啥可进展的关系,这点大家都知道呗!」
    佳江与瞬是儿时玩伴,两人的关系更像是老大与小弟;这事他们的朋友都很清楚。
    「可是,伊从前不会特地来邀侬啊!」
    这么一提,从前的瞬的确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迟疑地找自已说话——发现了这个不愿发现的事实,家将变得有些郁闷。
    「只是因为伊有事啦……咱最近在帮伊整理家里。」
    佳江不能说是什么事,只好随口编个理由回答,不过朋友们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大家都知道瞬的父亲在二月的那场事故中身亡,佳江说要帮忙整理家里,众人自然联想到这件事。
    「瞬升上二年级以后,感觉有点变了耶!变得更成熟了。」
    「对啊,周围的男生和伊比起来都显得孩子气。」「一个人生活果然会变得比较独立。」
    成熟?才不是呢!那才叫不成熟,只是漠不关心,随便敷衍身旁的人了事而已。
    他那个样子摆明是除了费克以外什么都无关紧要,所以才能毫不介意地在众人面前邀佳江到家里去。
    从前——「在大家面前说话,你不觉得难为情吗?」佳江并不在意,但瞬却有这种奇怪的顾忌。一年级同班时,他在学校总是表现得格外冷谈。在同学面前还刻意称呼她「天野同学」,结果反而被大家调侃——
    就算扯烂他的嘴,他也绝不会在众人面前邀佳江上他家去。
    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纵使旁人误会自已和佳江成了情侣,纵使被人调侃取笑,他都不在乎了。
    这些都已变为不值一提的小事。
    「瞬很受女生欢迎耶,侬知道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冲着佳江来的,她无法置之不理,只得从漫画书中抬起头来。
    「哦?真意外。」
    佳江以满不在乎的语气回了这句话之后,朋友们便七嘴八舌地聊起瞬的风评来。
    「才不意外呢!伊长得挺可爱的,脑筋好,个性温和又稳重,而且很有气质。应该是因为伊小学时代住在大都市里呗!」
    瞬住过的地方能称得上大都市的并不多(瞬的父亲是战斗机驾驶员,而配备了战斗机的基地大多在乡下),但因为他走遍全国各地,反而没染上地方腔调;这一点看在旁人眼里,似乎显得气质出众。其实瞬国中时曾因为这个的缘故,花了不少时间才融入班级之中。
    「侬不趁早抓住伊,到时被别人抢走了,咱们可不管喔!」
    「……胡说啥啊!侬们也知道咱和伊不是那种关系呗——!?」
    佳江的反应意外地强硬,朋友们连忙罢手说道:
    「不不不,咱们是说,要是侬对伊有意思的话……」
    「才没有!咱甚至替瞬换过尿床的裤子!就和监护人差不多!」
    「……侬也不用抖人家的丑事出来啊!」
    朋友们全部面露同情之色。
    「哎呀,既然是监护人,侬何必那么生气?」
    一阵见血地截着佳江痛处的,便是和她最聊得来的久美。
    「没有啦……谁叫侬们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害咱有点激动起来。」
    佳江干笑几声,再度垂下视线看漫画。她的目光虽然机械性地追着画框跑,内容却完全没看进脑海里。
    当然啊!
    瞬已经变得漠不关心,只有咱还停留在从前,咱心里当然不痛快。
    还停留在那个见到故作冷谈的瞬会有些难为情的时候——
    虽然内容完全没看进脑海里,页数却翻完了。
    佳江关起书本,站了起来。
    「那个任性小鬼还在等咱,咱要回去了。」
    佳江把第十五集交给等在后头的雅美,拿起书包。从学校骑脚踏车回到位于伊野镇的佳江家约需三十分钟。
    瞬特地要佳江上他家,一定是费克发生了某种戏剧性的变化;佳江对此也确实感到好奇。
    见了费克极度排斥水的样子,瞬认为他并非水栖生物,因此不再把他泡在水中。过了三个星期,费克的外观出现了极大地变化。
    他那半透明的乳白色变为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形状也从软趴趴的不定型变为几何学定义的薄椭圆形,厚度仅有公分。
    他的触感如玻璃般平滑冰冷,以指甲去弹还会发出坚硬的声音,却又柔软而有弹性。动手捏折时要怎么弯便怎么弯,直教人担心他会不会疼;不过费克似乎不痛,或许他根本没有痛觉。
    随着形状变化,费克的重量也大为改变。刚捡到他时有五公斤重,搬起来相当费力,但后来越来越轻,如今放到旧型的秤重式体重计上,指针根本纹风不动;用食物磅秤测量还不到一百克,连相同大小的纸板都比他重上一些。
    费克的外观变得犹如长径一公尺的白色椭圆形塑料板,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蒸发得一干二净;看来他起初那软趴趴的样子,是因为在水里泡软了的关系(只不过泡软了的形态看来比较像「生物」)。
    都已经变了这么多,现在还有什么变化能让瞬迫不及待地在学校邀佳江回家?
    佳江把脚踏车停在家中庭院后,直接前往齐木家的玄关。
    「咱来啦!」
    她一面叫,一面拉开玄关的门——
    「哇啊!」
    有道白影迎面冲来,佳江连忙蹲在躲避;当她抬起头来,竟发现眼前浮着一个白色椭圆盘。
    「————咦?啊!?」
    费克「浮在半空中」。
    佳江哑然凝视眼前的光景,忍不住伸手掠过费克上空
    「我才不会开那种幼稚的玩笑。」
    瞬半带苦笑的声音由门口台阶上传来。佳江的手掠过费克上空时,确实没摸到钓线。
    瞬单脚踏上玄关,朝蹲在地上的佳江伸出手。
    不知怎地,这个别无深意的动作令佳江有些不悦,因此她没借助瞬的手,自行站了起来。当然,瞬也没放在心上,一如平常地缩回了手。
    这也在佳江的意料之中,因此她并不在意。
    「很厉害吧?我想早点让妳看看。」
    瞬的声音充满了喜悦的活力。
    「——吓了咱一跳。」
    佳江从玄关踏上走廊,费克也跟在佳江的后头飞进来,每当费克一动,他周围的空气便由后方徐缓地流过来;他飞到与佳江的头顶差不多高,将佳江的马尾微微吹起。
    「咱还在想他这阵子怎么不太活动……原来他会飞啊!」
    佳江早注意到费克身体干掉变成现在这个形状以后,就不太活动了。先前他是靠着挪动含有水分的柔软腹部爬行,身体干了以后便爬不动了。
    相对地,费克开始抖动身体来移动,移动速度不但比爬行时缓慢,只要稍微有点高度差便跨不过去卡在原地,因此不能上下楼梯。通常即使他震动身体仍无法顺利前进,只能在原地空转。
    「伊啥时开始飞的?昨天还在抖呗?」
    「今天早上我吃早餐的时候。他本来在窗边晒太阳,却突然浮起来,飞到我身边。」
    瞬走在前方,笑着回过头来。
    「我想快点告诉妳这件事,就等不及放学了。」
    「……哦。」
    因为这件事他只能告诉佳江。虽然明白这一点,见了眉飞色舞的瞬,佳江还是忍不住跟着兴奋起来。
    这让她觉得自已还有点价值——真没骨气的念头。
    佳江用力甩了甩头,跟着瞬走进兼做神厅的客厅之中。他们两人在茶几边的老位置坐下,费克也飞过来,降落在瞬与佳江之间。当他降落于榻榻米上之际,周围卷起了一阵风。
    「呃,佳江,你想他是怎么飞的?你对这方面很在行吧?」
    「不知道。咱喜欢的是未知生物(UMA),不是不明飞行物(UFO)。侬一定以为是一样的东西呗?」
    不过,佳江倒也不是毫无头绪。她边思索边回答:
    「费克的飞行方法倒有点像lon Craft……不对,Lifter?」
    「那是什么?」
    「呃……直接看比较快,电脑借一下。」
    搜索过后,佳江找到了几个影片。
    简单地说,那是种以铝箔制作的玩意儿,状似立体风筝;通电后便能自然漂浮于空中。
    影片中以铝箔制成的银色几何学图形在空中轻飘飘地漂浮着,仿佛不受重力影响。拍摄地点似乎是某个实验室,杂乱的房间与风筝那非现实的流畅动作显得格格不入。
    那轻盈的动作与具备动力的飞机及直升机明显不同,简直像是无重力漂浮。
    「这只是浮在空中而已,假如他也能自由地到处移动,是不是就和费克的飞法差不多了?」
    佳江腾出空位,让瞬观看荧幕。瞬着迷地看着影片,但费克似乎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他没眼睛,看不到影片),在瞬的房间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哦……原来如此。」
    瞬也表示认同,频频点头。
    「那是基于什么原理飞起来的啊?」
    「不知道。」
    佳江一口否定,害瞬差点滑倒。
    「喂!」
    「不用再说了。」
    佳江伸手制止正欲抱怨的瞬。
    「真的没人知道。虽然实验已经证明,只要用铝箔之类的轻薄材质制作机体,并通过大量电流,机体就能浮起来;但为何浮得起来,却没人知道。这东西的制作方法简单,只要有设备,连高中生都能做,可就是没人晓得漂浮原理。这种玩意儿就是这样。」
    不过假说倒是不少。有一说是空气离子化,进而产生风使机体漂浮,听来还有几分道理;有一说却是局部区域发生了重力异常,听来便很牵强了。实际上究竟是靠什么原理飞行的,依旧是个谜。
    「UFO网站还有更牵强的说法,看起来是挺有趣的,不过可信度就令人存疑了。咱觉得过度追究原理也不是办法,反正就是会飞嘛!还是侬要去逛逛探究飞碟飞行原理的网站?咱记得上头好像有提到制造不均匀的空气密度以操纵气压之类的玩意儿。」
    「不,不用了……」
    瞬浑身乏力地摇了摇头。
    「这种问题该去问费克啊!」
    瞬也觉得有理,便从牛仔裤口袋中抽出手机。
    见了瞬叫出的电话号码,佳江微微皱眉。
    敏郎的号码登录的是费克的名字。
    「……侬改了名字?」
    「嗯。」
    瞬那若无其事的轻松语调,更令佳江坐立不安。瞬将父亲的名字改成费克,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人都是这样的吗?亲人去世以后,过了两个半月就能变得如此无动于衷?结果答案是「没错」,没有近亲过世经验的佳江无法反驳。
    瞬打电话给费克,响了几声便接通了。「喂,你是怎么飞的啊……」
    瞬听了电话片刻,哈哈大笑起来。
    「不行啦!佳江。他说他会飞,所以才飞。」
    「嗯,或许呗!」
    佳江也陪着笑。之前的光合作用骚动时,费克也只是一再声称自已不吃饭不要紧而已。
    至于飞行,也只是因为他能飞,所以才飞,佳江自已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不知道原理为何,总之就是能飞。
    「不知道他可以飞多块?可是在屋里又不好测速……有什么人烟稀少的地方,能用来测时间的啊?」
    佳江暂时抛开心头的芥蒂,点头附和说得眉飞色舞的瞬。


    「佳江,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慢?」
    听父亲一说,佳江才发现自已的筷子停了下来。父母都已经用完了餐,佳江的菜却还有一半以上。今天的菜可是她最爱吃的炸虾啊!
    「肚子不舒服啊?要不要吃药?」
    母亲询问,佳江连忙动筷。「没事、没事,咱吃。」说着便开始猛扒饭菜。她认真吃起来,一下子便扫空了。
    吃完饭后,佳江伸直了脚坐下来。父亲认为在饭厅里无法静下心吃饭,因此他们一向是以客厅的茶几为餐桌。
    电视正播放NHK新闻,父亲母亲一面喝着饭后茶,一面聊着新闻。佳江虽然看着电视,内容却完全没进入脑子里。
    回到家后,她依旧闷闷不乐地想着瞬的手机。
    瞬轻易改掉父亲敏郎的名字,令佳江大受打击。
    ——人都是这样的吗?
    若是父亲死了,若是母亲死了,佳江当然会悲伤;但那悲伤会如何袭来,又会如何谈去,如何平息,她无法相像。佳江的亲人全都很健康,双亲从未生过大病,祖父母也还健在。
    人都是这样,只是因为妳没死过近亲,不明白而已——如果有人对着佳江这么说,佳江也只能摸摸鼻子接受。
    可是——
    佳江会想起瞬他祖父过世时的情况。瞬本来就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因此没有显着的悲伤表现;但从他的表情及声音之中,仍可感觉出他哀悼故人的情意。
    当时敏郎还健在,瞬的精神状态与现实状况自然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但佳江仍觉得消去父亲名字的瞬,与他认识的瞬大不相同。
    佳江当然不愿瞬一直伤心落寞,也和他的父母一样,因瞬振作得比想像中快而感到放心。
    但是他总觉得瞬的情况和重新打起精神,走出悲伤有些不同。
    她觉得瞬将敏郎的名字改成费克,并不是因为他已走出悲伤。若瞬是将名字及号码删除,还能教人感受他与故人诀别的决心;但留下号码改去名字,岂不是轻蔑故人的行为?
    瞬对于敏郎之死显得格外迟钝。
    他的迟钝让佳江极为不安,不祥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
    她总觉得,巨大的余波总有一天会席卷而来。
    「——这是啥啊!?」
    父亲惊愕的叫声惊醒了佳江。
    仔细一看,爸妈皆目瞪口呆地盯着电视;佳江也跟着看了电视一眼。
    ————费克?
    电视上映出如出一撤的白色椭圆形。
    只不过比例完全不一样。画面下端映着市区远景,白色椭圆便浮在上空,大小足以完全覆盖下方的市区,摄影机似乎是在数十公里以外拍摄的,得隔这么远才能勉强将白色椭圆收入画面之中。画面上端则因椭圆太大,无法看见全貌。
    停留于晴空中的椭圆位置相当高,椭圆之下的下半部空间漂浮着圆滚滚的白云,由形状判断,应该是出现于一万公尺高空的云朵,而然椭圆的高度更在其上。
    镜头拉得更远,将整个社区与椭圆完全收入画面之中,此时椭圆便像是以大楷毛笔在空中画了一条线似的,看起来几无厚度。

    『……这就是今天中午过后出现于岐阜县各务原市上空的神秘物体,该物体目前仍停留于相同位置。
    物体出现时,各务原市陷入一片恐慌,共有三十七人因交通事故丧生,轻重伤者更高达两千多人。
    该物体的滞空高度约为海拔两万公尺,与一般飞机航线并无抵触,但名古屋机场为求安全起见,仍取消中午以后的全数航班,恢复航运的时间尚未确定。
    另外,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接触疑似由此物体发出的日语通讯。接获报告的航空幕僚监部表示,该物体可能为某种通讯媒介装置,亦可能是拥有智能的生物。』
   
    佳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冷静——她一面念经似的反复低喃,瞪着画面中的白色椭圆。
    佳江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费克,是费克的同类——
    不光是形状相似,物体发出通讯之事更让佳江确信——这是大型版的费克。
    说不定是费克的父亲或母亲,费克和他的亲人走散了,才流落到仁淀川的岸边。
    若是如此,代表费克将来或许也会变得那么大,届时瞬将无法继续照顾她。纵使瞬再怎么喜欢费克,费克再怎么粘着瞬,物理上「无法饲养」的时刻终将到来。
   
    得现在设法说服瞬,将费克送到其他地方去——
    佳江内心千头万绪,而在她视线前端的电视依旧继续播放新闻。这是今天的头条新闻,报导阵容格外庞大。
    混乱的机场,受困于机场的旅客、显示停飞状态的起降看板……播放着这些画面的电视上,再度出现了熟悉的红领带主播。

    『此外,接获该物体通讯的岐阜基地,于同一天上午曾与四国沿海的演习空域发现相同的物体。出现于各务原市上空的物体,应是从四国沿海上空移动而来。
    于四国沿海发现该物体的队员也曾与其进行日语通讯,根据通讯内容所示,今年一月的燕尾爆炸事故及二月的自卫队机爆炸事故,极有可能是上升高高空途中撞击此物体所致。』
   
    ————这就是「余波」。
    「喂,二月的事故不就是齐木先生……」「是啊!」。
    双亲的动摇之声只传到了佳江背后,因为她已冲出客厅,跑向门口。
    将此新闻简化后,对齐木敏郎的亲人而言,重要的消息只有一个。
    敏郎是因那个物体而死的——费克的同类是造成死亡的原因。
    ……咱去了能干啥?
    如果瞬看到了这则新闻?如果他没看到这则新闻呢?
    无论是哪种如果,佳江都不知该怎么做。
    可是,要是瞬也看了同一则新闻,佳江不能置之不理。就算不能问他做任何事,还是得到他身边去——
    ——因为咱是瞬的姐姐啊!
    「瞬!」
    佳江一面呼唤,一面拉开齐木家的玄关大门,瞬却没现身。玄关与走廊上的灯并未点亮,客厅的光线由敞开的纸门中倾泻而出。佳江匆匆忙忙脱掉鞋子,直奔走廊。
    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画面上主播打着红领带——和佳江方才在家中看到的一样。
    佳江冲进客厅内,但坐在茶几旁边撑着头看电视的瞬并未回头。
    不久后,新闻内容转为体育新闻。
    直到此时,瞬才回过头来,带着直教人害怕的满脸微笑。
    「佳江果然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需要……需要?为什么——
    他不认识说这种话的瞬,不认识只凭自已需不需要来决定他人价值的瞬。
    这种自私自利的瞬,不是佳江所认识的瞬。
    原来的瞬是几时之间那么寒冷的地方?朋友与家人并没有需不需要之分,为什么他要说这种残酷的话?
    佳江用力摇头,甩开这些被害者般的念头——不对。
    佳江知道瞬走错了路。在敏郎的噩耗传来之后,从他说费克是家人的那一刻起——她早发现情绪异常亢奋的瞬有些古怪。
    是咱啥都没说。
    瞬明明在强颜欢笑,她却因为不想和他发生冲突而故意忽视。
    拿不愿平添风波之类的漂亮话当借口,弃迈向冰天雪地的瞬于不顾。
    静静卷曲于客厅一角的费克似乎察觉了气氛异常,无声无息地卷风飘起,飞往瞬的身边。
    「别过来!!」
    瞬怒吼,恶狠狠地瞪着浮在空中的费克。费克虽听不见,对于周遭的气氛却相当敏锐;只见他困惑地停留在瞬的面前。
    瞬从裤袋中取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下了重拨键。上一通电话似乎也是打给费克,不能接,不要接——佳江用力祈祷。
    然而——瞬瞪着费克,开口说道:
    「——别过来!」
    费克似乎大为震撼,在空中晃了一晃。
    「别靠近我——我不需要你了。」
    他故意选用这种残酷的说法。佳江无法阻止他,只能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至少对他说明理由吧?
    佳江想道,但瞬却什么也没说明便挂断了电话。

    ——现在不能对瞬置之不理。就算不能为他做任何事,还是得到他身边去——

    佳江觉得一时冲动跑来的自已像个白痴。既然什么也做不到,赶来这里和置之不理根本没什么两样。
    就像为了证明自已没有撤手不管,到了为时已晚的地步才拼命奔跑;明明未曾尽力又装出已尽了力,遗憾之极的模样。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这里,反倒像是一种欺瞒;佳江说不出只字片语,只能呆立于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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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人们背叛-

第4章  -人们背叛-

     *

    小学一年级的夏天。
    佳江还记得第一次见瞬时,只觉得他是个没笑容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孩提时代的瞬有点怕生,当时应该是因为初次见到佳江而紧张。
    「要玩啥?」
    佳江询问,瞬却完全不答话,让佳江有些怨恨母亲。「齐木医生的孙子来这里,侬陪伊一起玩呗!」母亲是如此命令她的。
    「要不要去河边?」
    瞬没说不要,佳江便姑且带着他到仁淀川去。即使是儿童脚踏车,多踩几下也就到了。对这一带孩子而言,河边是个游玩的好地方;只要遵守大人的耳提面命,不到水深的地方去,便没什么好怕的。
    佳江决定抓河虾玩,便带着剪成小块的捕虾网去。她受过宫爷爷的指导,很会抓河虾。
    从堤防上俯览河川时,瞬睁圆了眼睛,叹了口气。
    干枯的白石头铺成河床,碧绿的河川蜿蜓其中,画河时往往用蓝色画,其实清澈的河水并不蓝,而是呈现倒映着山色般的深绿色。那山色并非初夏时的嫩绿,而是强烈浓厚的盛夏色彩。
    「漂亮呗?」
    瞬没回答,但他那心驰神往的模样已经教佳江大为满足。佳江不知道瞬住在哪里,但这么美得河川可是难得一见的。虽然最近常听见宫爷爷和大人说什么「互提」对河川不好,但是怎么个不好法,小孩也不懂。直到许久以后,佳江才知道「互提」指的是「护提工程」。
    河岸堤防的断续之处到处散布着大石块,最是抓河虾的好地方。佳江先抓了一只示范。
    见佳江从后撒网盖住河虾并捞起,瞬总算开了金口,哇地叫了一声。他兴致勃勃地观看佳江甩进水桶中的河虾。
    「这是虾子?」
    虽然简短,却是瞬第一次对佳江说的话。佳江松了口气答道:
    「对,是虾子。」
    「他的手好长喔!我没看过这种虾子。」
    「这种虾子手比较长,叫做长手虾。」
    佳江如此告知之后,瞬便朝着她咧嘴一笑。
    「佳江姐姐,你好厉害喔!懂得真多。」
    哪有什么懂不懂的?对这一带的孩子而言,这等于是常识。不过见了瞬由衷感叹的样子,佳江仿佛受到赞美,更加高兴了。
    瞬不太了解生物,那咱就来教伊。
    长胡须的鱼要注意点,又的会扎人。像鲶鱼和虎鱼这两种,被扎到很疼。
    还有啊,清晨到山里去,可以抓到一堆独角仙和揪形虫。
    那只虫叫做引路虫。侬看,咱们走路的时候,伊不是在前方飞飞停停,好像在带路一样?不过伊真正的名字其实是虎甲虫。
    ……
    瞬对于生物及花草所知不多,总是津津有味地聆听佳江告诉他的知识。
    既然伊爱听,咱就多教一些。
    于是佳江时而到图书馆借图鉴,时而向宫爷爷请益,查了许多本地动植物的相关知识。
    因为伊觉得新鲜好玩,因为伊笑得很开心。
    所以咱要多查一些,认识更多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睁开眼一看,已经是早上了。
    晨光微微地由窗帘缝隙射入。
    佳江在床上翻了个身,蜷曲在地板上的费克映入眼帘。昨天发生了那件事后,佳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把费克带回家。虽然费克没有任何器官可表达情感,但不知为何,那蜷曲的身影看来便有种沮丧的感觉。
    「啊……就是因为侬在这儿,咱才作了这种梦啊!」
    佳江一面在棉被里翻来覆去,一面叹息。
    连佳江自已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喜欢上未知生物的契机,便是因为未知生物稀奇,能逗瞬开心——不过中途方向有点偏了就是。
    「……真希望咱能再多忘一阵子。」
    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害她察觉了原本没察觉的事。
    费克似乎知道佳江已起床,轻飘飘地飞向她。
    他停留在佳江视线高度,佳江对他喃喃说道:
    「侬也很难过呗?因为侬很喜欢瞬啊——和咱一样。」
    带费克回家时,佳江告诉父母「这是未知生物同好会做的太阳能动力风筝」。她的双亲对科学不在行,用这句话便蒙混过去了。
    佳江打算将费克安置在自已房里,但万一她不在家时,家人进她房间看见费克在动可就不妙,因此她才事先布了这个局。
    只要说制造方法是从网路上查来的,双亲便不会起疑。「网路」及「电脑」对佳江的父母而言是「无奇不有的神秘箱子」,平时无论佳江再怎么说明都无法理解网路、不肯改用宽频的父母在这种时刻便显得格外可贵。原来为窄频所苦的日子也会有得到回报的一天。
    至于各务原市上空的物体相似这一点,佳江索性将费克展示给双亲看,并装模作样地说:「真巧,和那个物体很像,对呗?」由于比例相差太多,双亲似乎是听了以后才发觉,毫无起疑地惊讶表示:「真的耶!」佳江的父母原本就是大而化之的人,平时才会放任佳江沉迷未知生物这类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对佳江而言,如何对费克说明缘由才是最大的问题。
    只要拨打敏郎的手机号码,佳江也可和费克通话,因此沟通方式不成问题;但这个话题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了。

    呃,侬知道啥是阿爹吗?
    意思应该懂呗?就是生下瞬的男人。
    瞬很喜欢阿爹,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可是伊阿爹在费克来这里之前死了。伊阿爹开飞机,飞机爆炸,所以死了。
    然后啊,昨天电视上的新闻里,出现了和侬一样的生物,可能是侬的朋友或父母。
    而那个生物,就是造成瞬的阿爹意外死亡的原因……

    费克没害死瞬的爸爸——费克一如往常地以不流畅的话语对佳江如此表示。
   
    嗯,咱知道,不是侬害死的。可是,那个铁定和侬同类的生物害死了瞬的阿爹。
    所以瞬就迁怒到侬身上了,因为侬是那个生物的同类。
    呃,就好比被狗——侬知道狗呗?有些人被狗咬了以后,就开始害怕所有的狗;就和这种情形差不多。
    瞬憎恨害死伊阿爹的生物,因为太过憎恨,就不由自主地连同类的侬也一并恨下去了。
   
    费克不认识害死瞬他爸爸的生物,费克和那个生物没关系。费克没接触过害死瞬他爸爸的那个生物。
   
    咱知道,咱很明白。
    可是瞬不明白——或许伊只是不愿明白。
    对不起。
    把侬捡回来的是瞬,拿侬寻开心的是瞬,疼爱侬的是瞬,对侬发脾气的也是瞬。
    侬一点错也没有。
    对不起。

    费克突然切断了通话,之后也不再接佳江的来电。
    虽然费克未发一语,佳江却知道他的心情很低落。他飘得低低的,沿着地板徐徐飞到房间角落,降落下来。
    看着费克的模样,佳江觉得好难过。想必是因为费克难过,她看了才会跟着难过。
    纵使瞬迁怒费克、抛弃费克,费克仍然喜欢瞬。
    因为瞬是这么教导他的。瞬已将他洗脑为自已的忠实仰慕者。
    外头都是些可怕的家伙,都是些要抓费克去试验解剖的家伙,只有瞬是费克的朋友——
    既然最后要抛下他,一开始就不该驯养他。
    要是咱没默默坐视瞬用这种扭曲的方式宠爱费克就好了。
    不管当初是怎么想的,最后尝到苦果的还是自已。
    佳江一思及此便觉得难受,因此昨晚才早早就枕。


     *

    瞬没上学。他应该没生病,但他请假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全校都在讨论早报头版上的各务原神秘物体,瞬他父亲死亡的事故也跟着被谈及。
    佳江是未知生物爱好者,有是瞬的儿时玩伴,因此有人还特地来向她打听消息,但全被她打发回去。
    放学后,佳江立刻回家,奔向位于二楼的房间。她打开门一看——
    唧、唧、唧……
    窗户隔着固定时间发出声响。费克一再以鼻尖(不知是否该如此称呼,总之是椭圆的前端)轻轻地撞击窗户。
    那扇窗户就在向着齐木家的墙壁上。
    费克撞得很轻,应该不痛,但那样子教人看着心疼,因此佳江便轻轻地将他抱下来。
    她把费克放在床上,上衣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是敏郎的号码。佳江不知该用哪个名字,最后空着姓名栏位没输入。
    『瞬·还·继续·生气·吗?』
    佳江实在不忍回答。
    「好像是。」
    『瞬·什么·条件·终止·停止·讨厌·费克?』
    「不知道。」
    对不起——佳江又轻轻地加上这一句。
    『佳江·道歉·不对。』
    『佳江·没·讨厌·费克。』
    费克笨拙地安慰自已,更教佳江觉得不忍。
    『费克·想念·瞬。』
    『想·和·瞬·说话。』
    『瞬·不·接·手机·通话。』
    佳江轻轻抚摸费克。
    「对不起,大概还得持续好一阵子。」


     *

    佳江接费克回家后,过了数天,宫爷爷前来拜访瞬。
    「侬过得还好吗?」
    他一面说道,一面递了个保鲜盒给瞬。「好一阵子没拖网啦!这是昨天网来的。」里面似乎是卤杜父鱼。
    宫爷爷先去客厅拜祭神坛。去年冬天祖父过世以来,宫爷爷每当来访必先到神坛前祭拜。
    「侬请了好几天假,天野先生很担心,所以咱才来看看。」
    宫爷爷来访并不稀奇,但时机太过凑巧,瞬很清楚他是为何而来。
    「佳江托你来的?」
    他直截了当地问,宫爷爷也老实点头,显然已知悉一切。
    费克会飞、会说话,与出现在岐阜的杀父凶手为同类之事,想必佳江已一五一十地告诉宫爷爷了。
    瞬有事便会找宫爷爷帮忙,佳江也一样;因此这个状况是迟早会发生的。
    「老实说,咱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宫爷爷面向着瞬在茶几旁坐下,毫不讳言地说道:
    「所以咱只说咱知道的。佳江阿妹从前一阵子就开始担心侬啦!」
    前一阵子?什么时候?宛如回答瞬的疑问一般,宫爷爷说道:
    「侬刚捡到费克,盲目宠伊的那一阵子。」
    那么久以前?瞬虽感到意外,却没显露在表情上。
    「佳江阿妹说侬疼爱费克的方式不太对劲,有点过了头,似乎把费克当成死去的敏郎先生的替代品了。」
    没想到佳江会找宫爷爷商量这种事。或许真正让瞬感到意外的,是佳江竟然思考这些瞬想也没想过的问题。
    佳江是个独立思考的个体,并不光是迎合瞬的喜好而行动。这么简单的道理,瞬竟然现在才想到。
    「那现在的结果不是皆大欢喜?我已经不要费克,也离开他了,正如佳江所愿啊!」
    瞬满不在乎地说道,宫爷爷望着他的眼,摇了摇头。
    「佳江阿妹并无希望侬用这种方式离开伊,侬现在心情差是在所难免,但别把佳江阿妹说得那么不堪。」
    宫爷爷平实良善地诉说着平实良善的意见,他的良善扎着瞬的心,平静的语气也扎着瞬。
    「咱已经在仁淀川撒了五十几年的网,侬也常帮忙火渔呗?」
    瞬最常帮的是捕香鱼。捕香鱼时,会选在夜间撒网,以火光惊吓香鱼并将其赶入网中;这种捕鱼法便叫火渔,是宫爷爷使用的捕鱼方式之中规模最大的一种,瞬和佳江自孩提时代便常帮忙。他们的工作是将鱼从拉起的网子上解下;对小孩而言,解下卡在细线上的鱼便如一种游戏。
    「火渔时,会有一堆鱼卡在网上,对呗?不止香鱼,溪哥、石斑、鲶鱼和虎鱼都有。咱们想要的是香鱼,所以只把香鱼整整齐齐地装箱,其它杂鱼卖不出去,便扔在河床上不管了。那些鱼已被网子割伤,要不了多久全会死掉。」
    小时候,瞬见了那些被扔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合的杂鱼,总觉得它们好可怜。
    虽然他想过将它们放回水中,但捕香鱼时必须尽快将香鱼解下回收,以免鱼身受损;等到收完香鱼,杂鱼们早已力竭而亡。
    最后放回河里时,绝大多数的鱼都已死去,纵有未死的也是气若游丝,马上被其他鱼吃掉。
    他是几时才习惯这种景象的?
    「每撒一回网,就害死不少杂鱼,解下来又得费工夫;老实说,那些鱼真是碍事,假如上钩的只有香鱼,该有多好?」
    站在渔夫的立场,或许是如此。但是——
    「可是,说杂鱼碍事、多余,全都是咱们的自私自利。」
    这话说中了瞬的想法,让他吓了一跳。
    「杂鱼也是咱们自个儿说的,鱼可不认为自已是杂鱼、是多余的,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是咱们擅自把活生生的生命区分为需要、不需要、好鱼、坏鱼。不光是河里的生物,海里和山里的也一样。」
    宫爷爷下了这个结论后,便闭上了嘴巴。他没有说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确实只说了他「知道的事」。
    刺痛感又更加强烈了。
    瞬宁可听宫爷爷搬出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这样他就能毫不考虑地反驳。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瞬狠狠地低喃。
    宫爷爷只回了句:「是吗?」便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饮瞬端出来的茶。
    这片沉默便似一种温和静溢的劝诫,令瞬头一次觉得与宫爷爷在一起是种痛苦。


     *

    对于各务原市上空出现的物体,人们所知的并不多。
    绝大多数的知识,都是来自该物体本身第一次接触时对第一发现者所说的话。
    包含日本在内的世界各国首先关注的,便是该物体有无其他同类存在;关于这一点,该物体明白表示自已没有同类存在。他宣称自已从未探测到同种与近缘种的波长,是以目前该物体造成的威胁仅限于日本地区。
    不过,或许只是该物体尚未探测到同种波长而已。各国为求安心,派出了无人机探查各个航路,但目前并未发现类似该物体的存在。
    该物体的生态与波长息息相关,他靠吸收太阳光维持生命,与人类的知性交流亦是透过无线电波成立。
    他让波长穿透体内,以读取波长中的资讯,造成雷达无法反映其位置;年初的两起空难便是因此而生。在媒体的报导之下,这件事已是人尽皆知。
    该物体于各务原市上空现身之后,便应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要求反射雷达波,因此现在雷达已能反映出他的位置。
    各国皆争取该物体的调查权,但由于该物体本身拒绝与日本(正确来说,是与该物体第一次接触之后顺理成章地设置于岐阜基地的应变总部)以外进行交流,因此调查权归日本独有。
    由于被调查者拥有意志,才会出现这种史无前例的对策。基本上,该物体无意与人类广泛交流,只想透过最低限度的沟通来达成自已的愿望。在没有调查权的诸国要求之下,该物体的移动范围被设下限制,限定范围是国际航路之外的日本经济水域上空。说穿了便是「既然调查权(利益)归你独有,就别让那个麻烦的玩意儿跑出你们国家的领域。」
    美国对于日本独占「物体」表现出较为宽容的态度,但显然是打着透过外交手段获取情报的如意算盘。
    所有应变对策都在摸索中进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如何称呼该物体。统一称号迟迟无法敲定。
    官方沟通——尤其是在国会质询时通常以「浮游物体」称之;新闻报道则是以「圆盘」或「椭圆物体」为主流。,再加上「神秘」等形容词、
    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的应变总部起先暂时以「各务原」称之,却受到市民抗议而撤回。应变总部曾咨询该物体的意愿,不知何故,得到的答案竟是「斯凯顿」(理由只有第一发现者明白),而这个名字基于版权问题无法採用,后来便以「三十三」称之——因为发现该物体的四国沿海纬度大约是三十三度。
    正当相关单位开始因名称不统一而感到不便时,某个周刊杂志以「空中白鲸」加以形容,这个称呼广受社会大众好评,此后各报社便以「空中白鲸」或「白鲸」称之。
    政府机关也顺水推舟,将正式名称定为【空中白鲸】(简称【白鲸】)。
    虽然有人担心这名字和梅尔维尔德《白鲸记》雷同,或许会引起争议;但政府主张「白鲸」是个一般性名词,就此拍板定案。
   

    「……说归说,我们还是称呼他为『迪克』啊!」
    高巳走在基地内的道路上,翻阅着文件并露出苦笑。文件是从公关部门传来的,内容便是参谋本部批下的物体正式名称公告。
    总部人员起先跟着社会大众叫【白鲸】,后来直接与该物体交谈的人员希望有个更顺口的名字,才从梅尔维尔作品中登场的巨大白鲸「摩比·迪克」之名取了「迪克」两字来称呼。
    「只要对外发言时别说错就行了,别为了这种小事啰啰嗦嗦!」
    并肩走在一块的光稀这么说道,高巳却咦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挺会变通的嘛!」   
    「『没想到』三个字是多余的!」
    是多余的吗?这次高巳没说出口,只把话留在心里。
    他们的目的地是设置于另一栋建筑的【白鲸】应变总部。
    由于他们是第一次与迪克接触的人,获得迪克的信任,因此被要求加入应变总部,担任沟通顾问。这项工作归入光稀的队内业务当中,而高巳则算是日航设计的外派人员。光稀尚有飞行队勤务在身,因此总部的主要会议及与迪克之间的会谈,原则上都安排在光稀的训练时间之外。
    应变总部成立于迪克出现的隔天,至今已过了一个月。
    「你的工作没问题吗?」
    如今高巳的工作场所已完全成了岐阜基地,光稀似乎担心他的本行,因此开口询问。
    高巳苦笑着抓了抓脑袋——这问题可真是一阵见血。
    「很遗憾,我在公司是个微不足道的新人,少了我也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再说现在知道事故的原因不是燕尾设计不良,而是单纯的相撞,便无需大幅修正设计;既然如此,公司更没必要拒绝空幕的要求把我调回去。」
    因为性质的关系,特殊法人向来难以拒绝政府机关的要求;但对高巳来说,这就像是被宣告自已可有可无一样,教他颇为难堪。
    说归说,即使高巳主动要求回去,公司也不会接受。将他外派的MHI断不会放过把自已人送入【白鲸】调查现场的好机会,事实上,MHI总公司甚至命令高巳随时报告调查内容。
    再者,政府也不会允许高巳脱队。最擅长与【白鲸】的高巳已深入调查核心,若脱队恐有泄露情报之处。
    但政府又未禁止高巳与MHI联络,可见政府与MHI高层之间或许已达成某种协议。
    无论如何,若不想替自已的平凡人生平添风波,就只能乖乖协助政府——高巳已经认命了。只要表现出合作态度,便不必承受政府与公司的压力。
    脱离开发现场确实令他焦虑,但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你把重心放在哪边,不过这儿的工作也很重要,你得用心做。」
    虽然不好懂,但高巳明白光稀是用她的方式在鼓励并安慰自已。光稀又继续笨拙地补充道:
    「这可是攸关国防与治安。」
    这话听来夸张,但实情便是如此。
    别的不说,迪克的初次出现便已轰动社会;地面上及各务原市因此发生大恐慌,包括轻伤在内的死伤人数高达数千人。
    应变总部成立以后,决定先将【白鲸】引导至海上;他们最后选了原先的发现地点——四国沿海的演习空域为目的地,但公布引导路线之后,却遭路线上的各务原市强烈反弹,又花了三天才通过修正案,因此引导实际上是在迪克出现后的第四天才进行的。
    这段期间内,名古屋机场关闭,除了自卫队机以外,所有航机不得通过各务原市上空,随之而来的经济损失高达数百亿元。
    因此国民对于【白鲸】多持负面情感,要求【白鲸】离开日本的声音占了压倒性多数。主张必要之时不惜动武的偏激意见亦有相当比例。
    部分动物保护团体,未知生物爱好者之类的好事人种支持友好方针,但终究是少数意见。
    非但如此,近年来屡生外交问题的某国甚至谴责日本放任【白鲸】的威胁不管,还试图沟通并加以驯服,显然是存心与该国为敌,再三要求日本尽快扫荡【白鲸】。
    每听闻此事,高巳总忍不住发牢骚:
    「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国会教使迪克攻击他们吧?」
    「谁叫迪克的体积那么大,光是自由落下就能压坏一座城市?更何况他能完全透明化,又能穿透雷达波,接近了也无法侦测;不到城市毁坏之时,还不知道自已成了攻击目标。就『一旦被锁定便无法反击』这一点而言,迪克在战术上的威力更胜弹道飞弹;假想敌得到了日此具威胁性的武器,也难怪他们竭斯底里。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方面应该也是出于对日本独享调查权的不满吧!」
    听光稀说得淡然,高巳瘪起了嘴:
    「妳觉得迪克会干这种事吗?」
    「对方不知道【白鲸】是不好争斗的温和知性生物。即使透过外交管道获得这些资讯,依该国的作风也不会相信。光是日本拥有具威胁性的东西,就足以成为他们找渣的理由了。」
    「……面对这种状况,妳不会火大吗?」
    「工作时我不会以个人感情来看待外交问题,因为对任务有碍。决定敌人的是政府,不是自卫队的个人。」
    见她如此豪爽地发表沉重的言论,高巳哑口无言。不过,光稀这番不带个人私情的指摘确实有理。
    虽然不知光稀身为飞行员的本领有多高明,但就志气及心态面上而言,她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家——国防方面的。
    「是我小看妳啦!」
    高巳喃喃说道,光稀则满脸讶异地停住脚步。高巳笑着说没事。
    她的外在和内在差距太大,常令高巳大感意外,如此而已。
    至于因意外而被吸引,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光稀并未追问(要是她追问,可伤脑筋了),又再度迈开脚步,补充道:
    「所以假如要我听你发牢骚,选在工作时间以外!」
    「……亏你还敢说,这种话是在私人时间陪我的人才有资格讲的。」
    高巳数度邀请光稀于假日一起吃饭或看电影,但光稀从未答应过。
    「只是听你发牢骚,到咖啡厅就够了吧!干嘛特地跑到基地外?浪费时间。」
    「原来妳只肯听牢骚啊……?」
    高巳垂头丧气。光稀对于国防的专业意识确实令人佩服,但也不必排除所有娱乐活动吧——还他无机可乘。
    「————咦?」
    高巳停在路口,望着前方的一般出入口。
    门外聚集着人群;平时门口只有一人站岗,如今却增加为好几人,挡在人墙之前。
    他问光稀,光稀也摇了摇头。高巳叫住碰巧经过的队员,重复同样的问题、
    「哦,是民间团体在抗议啦!【白鲸】反对运动的……他们叫『保安联盟』在名古屋一带活动,是反对【白鲸】反得最凶的一个团体。他们最近常来,因为这里是『白鲸』的应变总部。」
    这位队员似乎是个包打听。
    「听说这个团体是以燕尾事故死者家属为中心成立的,所以备受媒体瞩目。很难应付。
    死者家属中有个女孩是高中生,长得有挺漂亮,富有悲剧性,最方便记者下笔了。什么『悲剧美少女的平成复仇记』,被媒体这么一炒作,社会大众全都同情起他们来了,真的很难缠啊!」
    高巳听着微微眯起眼来,仿佛突然犯牙疼一样。
    听说是燕尾事故死难者的家属,他没办法无动于衷。虽然他并未见过燕尾的试飞驾驶员,但毕竟是参与同一个计划的人。
    至今才想起死难者家属,是高巳太没良心了。身为遗族,也难怪他们会憎恨【白鲸】。
    高巳偷偷打量光稀的表情。光稀望着门口德喧闹,神色显得略微惆怅。
    光稀应该见过齐木少校的家属,想来是在担心肇因者【白鲸】的出现又勾起家属的痛苦吧!
    但话又说回来,迪克也没有恶意,只是当时不巧待在那儿而已——
    队员说完了话,便朝着门口走去。高巳一面目送他的背影,一面喃喃说道: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超人力霸王。」
    光稀没回答,只是默默听着。
    「幸好没当成,这种差事太苦了。」
    现实中的事件往往复杂,错的人不会只有一个——超人力霸王聆听各方人士的说法之后,铁定会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宇宙元素光线也派不上用场,只能跟着心痛难过。记得凯斯顿登场的那一系列中,也有过这种描写。
    光稀应该没看过超人力霸王,却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能提供身体组织样本吗?」
    『很遗憾,我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高巳与光稀进入总部办公室时,生态调查小组正以室内的通讯设备与迪克通讯。
    进行交谈的是的是以生物学者身份加入的名京大学教授佐久间公亮。以学者而言,四十八岁的年纪算不上资历深厚;但他除了专业领域以外,于其他学术范畴亦有精深的造诣,可说是最适合调查迪克生态的人才。
    站在久间身旁穿制服的干部焦急地抢过麦克风。那是参谋本部派过来的实田上校。
    「你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你知道吗?内阁也再三警告,若不能认定你为新种生物,就无法继续提供保护。」
    『目前我并未接受任何人的保护,再者,我无须接受保护也能生存。你的论调不合逻辑,我无法理解。』
    迪克答话已不像起初那般不流畅。应变总部于初期阶段便雇请了日语教师前来指导,而他仅花了十天,便学得一口毫无破绽的日语。
    「或许你不知道,你已经接受了我国的政治庇护!某个邻国甚至宣称若不立刻将你歼灭,不惜对我国开战!」
    宝田的介入令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此时有个年轻男子跑了过来,他的模样宛如披着白袍的文弱少年,原来是佐久间的助手芹泽。
    「春名先生,拜托你想想办法啦!宝田先生出面只会越弄越僵而已。」
    「别强人所难了,难道你要我去抢宝田先生的麦克风吗?」
    「武田小姐因为阶级问题,不好插手嘛!由一般百姓介入比较妥当,事后才不会有问题。」
    「你可别瞧不起特殊法人!我们可不比民营企业,要是胆敢顶撞政府机关,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别在这里炫耀这种窝囊事,快去阻止他们!」
    光稀从高巳身后拍了他一下。
    高巳半是被推出来,只得走向宝田。
    「春名,怎么了?」
    先搭腔的是佐久间。他是个温和的人,和宝田相比之下要来得好说话许多。
    「呃,我看宝田先生和迪克的论点偏得厉害,所以……」
    「扯开论点的不是我!」
    宝田愤然回顾高巳。
    「不,不是你们之中的哪方扯开了论点,是双方都扯远了。你们根本是鸡同鸭讲啊!」
    迪克的身体组织样本问题已经吵了好几天,一直没有结论。
    沟通了这么久,了解的依旧只有飞行速度及机动性能等能力;至于生态面上,只能靠着一问一答来获取资讯。由于未能进行活体检查,至今仍无法证明迪克为生物。
    之所以连身体组成元素都未能分晓,是因为迪克一直拒绝提供身体组织。根据那独特的生态,佐久间猜测迪克是前寒武纪末期出现于全球各地的埃迪卡拉生物群之衍生种,但这终究只是猜测。
    埃迪卡拉生物群为扁平的无脊椎动物,长约数十公分至一公尺,放大后便和迪克的形状一模一样。此外,根据推测,埃迪卡拉生物群是从行光合作用的共生真菌那里获得能源,这点又与迪克所说的由太阳光取得能源相符。
    当然,埃迪卡拉生物群为地上生物,但第一次接触时,迪克曾对高巳说过他是从下方来的;若这句话解释为由地上迁移至空中,倒也说得通。
    埃迪卡拉生物群与现存的任何生物皆不相似,和现代生物群的关连亦是个谜,原本众人期待能藉由分析迪克的DNA来揭开其神秘面纱;但既然迪克不愿提供身体组织,这个计划自然只能原地踏步。岂只如此,现在连说服迪克都毫无进展。
    「因为迪克智能太高,我们常会忘了他其实非常无知。他的确来者不拒地记了一堆事物的概念,但实际上『理解』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再加上他的词囊丰富,乍看之下对话是成立了,其实往往是牛头不对马嘴。」
    高巳觉得迪克的词囊便像是硬背的【方程式】,只要懂得解法就能沟通,但不懂解法,就只是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记号而已。
    问题是迪克懂得使用包含【方程式】的文法,因此人类便以为迪克听懂了自已的话,即使其中有着迪克当成不明代数而置之不理的词囊。
    「对迪克而言,名列不明代数之首的就是集团之中才会产生的概念。迪克目前是单一个体,而且尚未完成最初的世代交替;要这样的生物理解『政治』这种集团决议手段,未免太强人所难。国家问题也一样,迪克现在光是辨别个人就分身乏术了,你要他了解国家是个人的集合体,而世界上有好几百个国家,国与国之间又有各种利害关系,就像是要一般人了解基本粒子物理学一样,没办法的。我是知道基本粒子物理学这个名词,但实际内容可是一窍不通。
    哦!佐久间发出感叹,宝田则苦着一张脸,或许是为了自已方才大发脾气而感到难为情。
    「所以要求迪克就国民情感及国家问题等方面来了解整个状况,是白费功夫;得像教小孩一样,一项一项地对他说明。还有,该问问迪克为何拒绝提供样本。迪克应该也有迪克的道理,若是不明白他拒绝的理由,是找不出折衷方案的。」
    听完高巳所言,佐久间微微一笑。
    「这段话说得浅显易懂,看来还是春名适合当交涉员。我的脑袋太古板,无法胜任。能麻烦你接手吗?」
    光是能毫无抗拒地接纳年轻人的论调,佐久间的脑袋就没他自已所说的那么古板了;他这句话,应该是为了封住宝田,将沟通工作完全交给高巳。宝田人虽不坏,和迪克却处不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巳一本正经地回答。
    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芹泽悄悄对光稀说道:
    「果然解决了,我就知道春名先生有办法。」
    这已经不是高巳第一次调停与迪克攸关的问题。起先要将迪克引导至L空域时,也是高巳出面说服迪克的。
    「亏他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妳不觉得吗?」
    被这么一问,光稀望着高巳。
    「——他是否了不起我不知道,但人确实很机灵,脑筋转得挺快的。」
    不过老是小看自已的能力这一点教人不敢恭维——光稀在内心加上这一句,这才发现自已对高巳的评价比原先所想的还要高。


     *
  
    高巳花了数个小时才让迪克明白国家概念——不过非常概略——因此正式的状况说明便延到了隔天。
    国民情感倾向排除【白鲸】,日本政府则希望与【白鲸】建立友好关系。
    政府打算向国民说明【白鲸】乃是拥有高度智能的珍贵新生物,并提倡和平共存的好处,藉已缓和国民的情绪。
    然而现在连【白鲸】是否为生物都无法证明,想强调新种生物之稀少性及有用性的政府便站不住脚——
    「就是这么回事。有没有问题?」
    高巳询问,迪克像是等候已久似的,立刻发问:
    『政府不是代行民意的机关吗?既然国民希望排除我,政府就该采取这种方针。我无法理解这个矛盾之处。』
    「……怎么一下子就问这么难的问题啊?」
    高巳微微皱眉。
    「呃,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理想和现实,政府代行民意,是种理想、理念,但有时现实上很难办到的。」
    关于这部分,高巳想说的话可多了(比如每个月一看到薪水明细表就会产生的经济政策不信任感),但若是一举例,只会把话题越扯越远。
    「光就这次的事来说呢,与你建立友好关系,或许暂时违反了民意;但就长远上而言,对国民是有好处的——这就是政府的看法。」
    『为什么?』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打开天窗说亮话,因为你的能力极富魅力。」
    迪克拥有的飞行能力及隐蔽能力远超出人类的技术,尤其是从空中静止自由加速至超音速的飞行能力,更是现代的物理学所无法说明的。若能解开原理,日本政府便能抢在世界各国之前得到新技术。
    此外,目前已知迪克所称的「波长」主要为电磁波,但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未知要素。由人类所定义的电磁波性质来看,迪克的「波长」利用方式太有弹性,也太过全方位。
    如能明白这个未知要素为何,应该可以创造出新技术。
    这便是日本政府保护【白鲸】的唯一理由。
    虽说这分明是存心利用,但高巳身为一名技术员,对于迪克任意产生扬力与推力(至少上看来如此)的能力也极为感兴趣。
    「假如你肯协助研究,日本就能获得惊人的新技术。长远来说,对国民的确有好处吧?」
    『原来如此,我懂了。』
    迪克很干脆地接受了这个答案。这种时候就该感谢迪克那不带情感,只讲道理的性质。若是以人类的情感来想,难免会对于这种心存利用的友好理由感到不信任或厌恶。
    「所以啦,日本政府希望与你维持友好关系,就得设法说服反对派:『虽然第一次接触是以不幸的形式收场,但迪克是拥有高度智能的友善生物,与他共存有许多好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须提出你是生物的证据给反对派看,所以才需要你的身体组织。」
    『我是生物,无需置疑。我知道我是生物。』
    「但是反对派怀疑。其中有些人不承认你是生物,认为你是某个国家秘密制造的大屠杀武器,或是外星人送来的攻击装置;甚至有人主张你是超古代文明的负面遗产,极为危险,应该加以排除。」
    最后一项便罢,前两项可是当真的。
    『我和人类一样拥有意识,也能和人类交谈。』
    「很遗憾,这算不上是生物的条件。植物没有意识也能活着,现代又已研发出能够对话的人工智能。专家对所谓的生物下过定义……」
    高巳的视线往四周游移,佐久间见状,便迅速地翻找资料,递给高巳。高巳以眼神道了个谢,继续与迪克交谈。
    「——若不满足独立性、代谢、自我复制及进化这四个条件,人类就不会承认你是生物。」
    『这代表高巳也不承认我是生物?』
    「我当然承认,在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承认。不过,确实有人不承认,而我们必须对那些人拿出证明来,因此得调查你的基因资讯。既然你是生物,就一定有基因;即使最初的世代交替尚未完成,遗传至下一个世代的基因资讯也应该已经存在于你的体内。佐久间教授说,只要分析你的基因,就能向反对派证明你是生物,所以我们需要你的组织样本,可以吗?」
    『你们要求我提供身体组织的理由,我明白了。我也不愿与多数人类对立,希望建立互容生存的关系——但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失望的气氛笼罩了四周,宝田甚至焦躁地以手指鼓着会议桌。
    这回轮到高巳反问:
    「为什么?」
    『我的整体皆是我,每一部分都是我重要的部位;可提供的不重要部分,不存在于我身上。最初的撞击事故造成我的一部风意外剥落,当时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失落感,那是种未曾有过的痛苦。我不会选择再次体验同样的痛苦。』
    「——了解。让我们讨论一下。」
    高巳宣告中断通讯,转头望向其他人。
    「他是这么说的,该怎么办?」
    双方的要求与理由全挑明了。
    这代表妥协的平台已然筑起。
    「我不懂他在讲什么。」
    宝田满脸不锐地率先发表意见。
    「话说回来,单一生命体的心理状态倒是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的是佐久间。
    「迪克是单一个体,对于自我保存的执着程度自是远远超乎我们;更何况最初的世代交替尚未完成,更是增添了他的执着。站在迪克的角度来想,也难怪他担心自已误将世代交替所需的部分提供出来。」
    由迪克的均一形状推测,他的构造应该也是均一的;但对迪克而言,推测终究只是推测。
    「可是,他说他曾有一部分意外剥落耶!」
    芹泽举手发言。
    「那就算提供部分组织出来,应该也不妨碍他今后的生存吧……」
    「不,正好相反。」高巳插嘴:「因为他曾失去一部分,才不愿意再度失去。」
    由于部分身体剥落,迪克已一度经历佐久间指出的危险;对他而言,那等于是经历了生存危机,他自然不愿再冒一次同样的危险。
    佐久间面色凝重地喃喃说道:
    「看来要他提供样本,是不可能像劝人捐血一样简单了。」
    「不如我们把他剥落的一部分找出来当样本?」
    芹泽的提案被宝田驳回。
    「你以为燕尾事故是在几个月前发生的啊?假如剥落的部分够大,调查事故时早就和机体残骸一块发现了;既然没发现,表示体积并不大。都过了这么久,要怎么找一块掉在海里的小碎片?就算投入海上自卫队与海上保安厅的全数器材沿海搜查,光是要找遍相关海域就不知得花上几年了!」
    「……说得也是。」
    芹泽似乎也知道自已的提议行不通。
    讨论过后,众人决定先从无须样本的外部检查开始着手。迪克既然是生物,必然有代谢部位;只要透过外部检查,了解代谢系统,便能回收代谢后的物质。
    正当生态调查小组依照这个方针,开始拟定实际的检查方案时——房门被粗鲁地打开了。
    「春名高巳!」
    冲进来的是光稀。高巳与迪克谈话之时,她离开了总部办公室。
    在众人满脸错愕地注视之下,光稀对高巳叫道:
    「是你指示迪克移动的!?」
    「咦?不,我没有啊!怎么了?」
    光稀大步走向会议桌。
    「塔台叫我过去,问我迪克的所在位置为何变了。」
    迪克目前应该待在四国沿海的L空域才对。总部曾指示他不可离开规定空域。
    光稀在桌上摊开她带来的地图,手指从迪克应在的位置滑向东方。
    「他现在以超音速移动,照这样下去,几分钟后就会离开经济水域,抵达公海。」
    众人立刻领略此事所代表的意义。
    高巳二话不说,冲向通讯席。
    「迪克,你在干嘛!?」
    根据国际【白鲸】条款,迪克只要一到公海之上,便脱离日本政府的保护。
    然而,迪克的回答却出人意表。
    『我接受各位的上层机关指示,正遵照引导移动。』
    「宝田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宝田承受众人的责难视线,困惑地回吼:
    「不知道!应该是状况发生了某种急剧变化——」
    「混账!」
    高巳再度转向麦克风,扬声器却传来震耳欲聋的杂音。
    他立刻扒下耳机,室内的众人亦忍不住捂起耳朵。


     *   

    于【白鲸】问题上始终摆出高压姿态的某国将核弹对准东京,强硬要求日本政府排除【白鲸】;这便是政府突然改变【白鲸】保护方针的原因。
    该国怀疑【白鲸】与日本政府之间订立了军事密约,完全不留谈判余地,只留下三小时的考虑时间,便单方面开始倒数计时,。全国自卫队基地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政府决定放弃保护【白鲸】。
    然而,为防情报泄露给【白鲸】只有岐阜基地未被通知。岐阜基地仅有飞行开发实验团,并无空战部队,此亦为政府轻易同意「略过岐阜」的理由。
    政府要求美国协助排除【白鲸】,美国政府立即应允。考虑时间只有三个小时,无论要答应或拒绝,均得当机立断才行。
    纵使核弹攻击只是为了逼迫日本政府排除【白鲸】的恐吓之计(事实上,这种可能性相当高),日本政府总不能真等到倒数归零之际来一试真假。
    美国虽难拾待日本分析【白鲸】后榨取情报的算盘,但眼前已无时间透过外交方式说服某国。站在国家立场来看,与其和某国开战,排除【白鲸】自然要来得省事许多。
    日本政府将【白鲸】交由美军处理,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专心备战,其实是不愿开日本主动攻击的先例,即使对象是【白鲸】。另一个现实的因素是两次的飞机撞击亦未重创【白鲸】,凭自卫队现有的武器,恐难对【白鲸】造成伤害。
    美国应允相助之后,政府便透过无线电请求【白鲸】移动——移往太平洋端的公海之上。
    美国换上了普通弹头,朝着【白鲸】的移动地点发射数枚洲际弹道飞弹。这是顾及【白鲸】的强韧程度及长达数十公里的体积所选的武器。
    对人类全无戒心的【白鲸】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硬生生地挨下所有飞弹。


     *

    在那阵震耳欲聋的杂音之后,室内鸦雀无声,没半个人发出声音。
    面对政府反面如翻书的急速转变,众人皆无言以对。
    愤懑、恼怒、悔恨……种种情感慢慢地爬上胸口,待高巳回过神时,他的拳头已挥落通讯席桌面。
    一个紧握的白皙拳头映入视野一角,高巳襒了身旁一眼,只见光稀抿着双唇,侧面显得一片苍白。
    决定敌人的是政府,不是自卫队的个人。
    事到如今,光稀的这句话教人格外痛心。她如此强力约束自已,但上头的人却只凭利害关系决定敌人,见风转舵。
    妳不反感吗?
    高巳想问,但现在问这个问题太过残酷。
    高巳将手放在光稀紧握的拳头上,用力握住。是想安慰光稀?或是为自已寻求慰藉?连他自已也不明白。光稀并未避开他的手。
    通讯器传出收讯铃声,高巳一跃而起,赶忙接听。那仅仅交握片刻便放开的手心残留的余温,似乎赐予了他面对事态的气力。
    「我是高巳,是迪克吗!?」
    意义不明的杂音持续了好一阵子,终于——熟悉的机械音色传来:
    『是高巳吗?我不明白状况,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活着。
    这件事让室内的气氛缓和下来。
    「详细实况我们也不明白,只知道政府似乎舍弃你了——」
    『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了解你们的状况,我不明白我的状况。』
    没有余力了解缘由,看来迪克的动摇已达到极致。
    「发生了什么事?」
    迪克隔了许久才回答高巳的问题:
    『——我突然受到冲击。火力?爆炸波?压力?前三者的混合物?那是由人类的武器所造成的。受到冲击之后,我变成了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迪克像是发了疯似的重复「我」字。
    『——我、我、我、我、我、我以下省略,无数的我。』
    佐久间从旁边对着麦克风说道:
    「你遭受不明攻击,身体分裂成无数块,但你还活着,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问题相当明确,迪克立即回答了。
    『这个解释大致吻合。不过,我和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以下省略,无数的我是并列共存的。』
    虽然碎成了无数块,但所有的碎片都还活着。
    迪克对于这种状态似乎感到相当地惊慌失措。
    『我和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亦即我们过去从未陷入这种状态,我无法理解这种状态。我是单一且唯一的个体,从未经历过无数的我。我缺乏处理这种状态的有效知识。』
    「冷静下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
    高巳不断地要他别想了。
    迪克原本是单一生命体,却因为外在因素而硬生生地变为【集团】——现在他越想也只是越感混乱而已。
    「回答我的问题。不需要推测,只要回答事实就好,明白吗?」
    迪克表示了解之后,高巳开始发问。他这么做,也带有让迪克冷静下来的用意。
    「你现在不是单一个体,而是复数的集团?」
    『对。』
    「集团里的每个个体都拥有各自的意志,个别行动?」
    『对。』
    「现在和我说话的你,继承了还是单一个体时的意识?」
    『对。我是我们之中最大的碎片。不过,我们全都拥有单一个体时的记忆,只是目前意识并非共通。』
    「你们不能再度合而为一吗?」
    『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能或不能。我从未变成这种状态,不知如何从这种状态再度恢复为单一状态。我十分忧心自已的重复状态,渴望恢复单一状态。』
    「你能和其他个体沟通吗?」
    『能。』
    「怎么沟通?」
    『分裂的瞬间,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产生了波长以识别彼此。那是种思考波长,彼此听得见,且能及远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曾因燕尾事故而剥落部分身体,学到了分裂时识别彼此的必要性,才在这次的危机之中产生了波长。』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回到了四国沿海演习空域·L空域,停留在空中。』
    「其他个体在做什么?」
    『从遭受攻击的空域朝着你们人类存在的陆地——日本前进。』
    「为什么?」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得知自已遭受了人类武器的攻击,判定人类已威胁我们的生存,决定对威胁我们生存的外敌——人类展开攻击。』
    主动攻击在先,没能一击得手,自然会遭受反击。
    除了迪克以外的成群【白鲸】将为了报复而登陆日本。日本没有阻止这噩梦般威胁的方式。
    自作自受,这四个字闪过了在场众人的脑海。
    此时,尚无人知晓【白鲸】群的报复将是如何地一面倒。


     *

    【白鲸】分裂为数万个碎片,每个碎片皆有独自的意志。
    除了最大的碎片迪克以外,所有碎片都选择报复人类。
    【白鲸】群并不管日本政府不得不放弃保护的原因,也不管实际发动攻击的是美军;他们理所当然地袭击日本——正确来说,成了攻击对象的是离【白鲸】遭受攻击的地点最近的太平洋沿岸都市。
    为了防备某国核弹攻击而待命的自卫队空战部队转而迎战【白鲸】,但【白鲸】与自卫队战机的机动能力有着天渊之别,而对【白鲸】那视航空力学为无物的机动性,各飞行队连试图锁定【白鲸】都办不到。
    相较之下,【白鲸】却能轻易追踪自卫队战机,充分发挥其不为人知的攻击能力。【白鲸】能从体表发射各种攻击性波长。
    他们究竟是以何基准选择并产生攻击波长,不得而知;但多数波长皆具有指向性,波长种类因个体而异,有的是雷,有的是高功率镭射,有的是电磁脉冲波(EMP)。
    与任意操纵波长的生物为敌,便等于和能同时进行多种攻击的破天荒武器作战。
    人们直到敌对之后才得知这个事实,然而为时以晚。
    自卫队在开战三十分钟后,便失去了半数的空中战力;幸存的一半有的用光了弹药,有的用光了燃料,返航之后便没再出击——敌我的机动力相差太大,根本打不成仗。
    自卫队的反击转为从地上及海上迫击。
    然而,这陆海总动员的迫击战依旧对【白鲸】无效,激烈的弹幕甚至未能触及【白鲸】。纵使命中,只怕也无法击破挨了弹道飞弹亦没死,只是分裂收场的【白鲸】,即使【白鲸】已因分裂而变小亦然。
    【白鲸】开始蹂躏失去作战武器的地面,他们不管对手有无武装,一律加以攻击。
    对【白鲸】而言,这是生存竞争,威胁其生存的是「人类」;他们不懂得区别,日本政府「只是放弃保护、并未对敌」之类的诡辩对他们不管用。
    由于弹道飞弹无效,美军除了协防基地以外,亦不再积极介入。日本完全没有外来的军事支援——或许该说没人帮得上忙比较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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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 -孩子踏上不归路-

第5章  -孩子踏上不归路-

    『为您插播一则新闻。今天六月八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白鲸】分裂为数万个,开始攻击太平洋沿岸各都市……分裂的【白鲸】集中登陆高人口密度地区,从体表发射雷电、高功率镭射及电子脉冲波,大肆破坏市区,杀伤市民……关于【白鲸】突然分裂,袭击的原因至今仍不明。』
    与悠闲的周六午后格格不入的新闻快报开始播放,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画面由摄影棚内切换为实况连线。
    熟悉的高知市闹区——活像战场一样。
    大桥路前的国道二十三号全线塞满了车,四处皆有翻倒起火的车辆。
    大大小小的白色椭圆在东逃西蹿的人们头顶上飞舞着,雷电及光线从这些椭圆射向地面,人们被击飞,建筑物被打碎,落下的碎片再度袭击碰跑逃窜的人们。
    转播实况的摄影机突然改变方向移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画面让人明白摄影师已无法再继续摄影。
    不久后,画面横倒下来。
    摄影机在地面上弹了一下,画面出现杂讯,于转暗之前映出了一条无力垂下的手臂;那手臂已焦成暗红色,一动也不动。
    惨烈的遇害瞬间影像未能及时切换,画面晚了一步才切回棚内。脸色苍白的主播已无力注视镜头说话,只能垂首念着手边的稿子:
    『高知市先前受到袭击之后,高知县政府已经以县政大楼为中心,将半径三公里以内的地区发布避难命令,半径五公里以内的地区发布避难劝告。半径三公里与五公里内所包含的地区如画面所示。』
    画面切换至地名列表,伊野镇位于市外,是未列入其中的。
    『警方呼吁位于避难命令及避难劝告地区以外的民众也尽量避免外出——』
    突然,玄关的拉门咯啦一声地开了。瞬到走廊上一看,站在玄关前的是天野阿姨。
    「阿瞬,怎么办!佳江——佳江今天到市内去了!」
    瞬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她去哪里!?」
    「伊说放学后要去市立图书馆——怎么办?现在能去市内吗?电车有开吗?伊阿爹去上班了,阿姨没车可开啊!」
    佳江的父亲是镇上消防处的处长,在这种状况之下必然离不开岗位,无法回家。
    话说回来,佳江也去得太不凑巧了。市立图书馆就在县政大楼对面,正好位于避难命令发布地区的正中央。
    「怎么办?伊阿爹不在,阿姨——」
    虽然过意不去,瞬还是无视阿姨,冲出玄关。阿姨显然六神无主,瞬没时间搭理她。
    他擅自进入天野家,直奔佳江的房间。一打开门——一个月没见的费克正坐在榻榻米上。
    他似乎发现瞬来了,轻快地飘了起来。
    瞬拿出手机,拨打一个月没拨的号码。
    电话一接通,他不让费克说上半句话便大声叫道:
    「快去救佳江!」
    费克似乎相当惊讶,并未回话。瞬又继续大吼:
    「你的同类正在攻击市内!佳江去了市内,你快去救她!要是连佳江都被杀了,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瞬并没掉泪,眼睛却像哭泣时一般发热。难以言喻的急躁与焦虑驱策着他。
    『费克·不懂·救·佳江·什么·方法。』
    听费克如此询问,瞬怒吼道:
    「杀了他们!你的同类到处杀人,还破坏市区!那是你的同类,你得负责!去杀了他们,干掉他们啊!」
    瞬觉得似乎有个置身事外的自已,听着他说出这番残酷的话。
    瞬只需要求费克保护佳江即可,但他无法好声好气地说,反而逼他杀害同类以拯救佳江。拯救佳江与杀害同类并非同义词,他却说得好像只有这个办法,打着正义的旗号要求费克对同类赶尽杀绝——连个限制也没加。
    明知费克以寡敌众,绝无胜算。
    这是当然的费克的同类杀了我爸爸还破坏市区企图杀害佳江费克是他们的同类当然该负起责任只要费克杀了他们便行。
    即使寡不敌众被杀反正费克是他们的同类同样有罪死了活该——

    谁来阻止我。
    ——若是佳江在场,他就会阻止自已,但佳江不在。

    『费克·做·瞬·高兴·事。』
    待瞬回过神时,费克说了这句话。
    紧接着是一道让人忍不住缩起身子的声音,玻璃窗跟着朝外侧破裂。
    「费克……!」
    瞬奔向窗边,只见一个小小的白色椭圆划过天际,朝着市内的方向而去。他应该不知道地理位置,是藉由感应循着同类所在的方向而去的。
    「还是不行!回来!」
    他并不想这么做。
    只是因为一向有佳江阻止他,才冲口说了那些话。
    既然如此,纵使现在佳江不在也一样——纵使佳江不在,我也能克制自已。
    而然,手机通话已经切断了。
    「费克!」
    瞬一面按下重播键,一面冲下楼梯,与回到家的阿姨在玄关撞个正着。「阿姨对不起!我打破玻璃!」瞬留下这句话,便冲回家里。
    他拉出停在庭院里的越野脚踏车。
    「阿瞬,侬要去哪儿!?」
    「市内!我去找佳江!」
    「阿瞬,不行!小孩子不能去!」
    瞬不顾阿姨的阻止,踩起了脚踏车。
    他只用单手驾驶,另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通话铃声持续响着。费克不接,是他不想接,还是已经处于无法接听的状况了?
    瞬骑上国道,路上已经开始大塞车,上下行车道皆是水泄不通。上行车道中挤满的,应该是寻找亲友的车吧!
    竭斯底里的喇叭声此起彼落,整条路上杀气腾腾。
    这种时候,脚踏车最是灵便。
    瞬全力踩着踏板,将赛车的车阵甩在脑后。
   
    越靠近市内,街道越加混乱;人行道上满是逃窜的人群,连自行车都寸步难行(注11)——西区的人行道本来就不宽敞。瞬骑着脚踏车上了车道。依目前的状况判断,车辆应不至于突然开始流动。脚踏车便在车阵之中继续游走。
    瞬骑经车站,接近上镇时,发现前方上空有好几个白色椭圆高速飞行。或许是因为他隔得远远地看,感觉上数量并没有电视上那么多,令他颇感意外。
    椭圆大小不一,但放眼望去,每个都比费克大。
    费克已经在里头了吗——瞬再度以手机联络费克,可是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他一个月来无视费克的报应,电话才会在他最希望接通的时候不通。
    ——他该不会被做掉了吧?
    瞬一路上卬足了全力骑车,明明浑身都是汗水,却只有心窝冰冷起来。
    把费克捡回来的是他,疼爱费克的是他,将费克狠狠抛开的也是他——最后说了些残酷之极的话语,还来不及收回,一切便结束了。
    太差劲了。
    事到如今才拼命地想挽回,也是差劲透顶的行为。起先别说就没事了,他却不吐不快,话出了口才急着追上去辩解,以为这样就能儞补什么吗?
    明明只有拜托费克寻找佳江即可,他却下了那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命令,要费克杀害同伴来拯救佳江。听了这种命令,费克不会去找佳江,也不会保护她的。费克只会白白牺牲,佳江能否获救也是个未知数。

    (注11:日本规定自行车须在人行道上行驶。)

    要是佳江死了,全是我的错。是我放掉了拯救佳江的机会。
    混账——至少——至少得救出佳江!
    瞬终于逼近【白鲸】肆虐的区域。他微微抬眼一看,白色椭圆灵活地在周围建筑物顶上盘旋飞舞。
    为了避开他们,瞬骑进了巷弄里;巷弄里比大路上更为惨不忍睹,或许是因为木造及老旧房屋居多之故,泰半建筑物倾颇燃烧,瓦砾四散于地,路面变得坑坑洞洞,连骑个越野脚踏车都得煞费工夫。部分地面的柏油甚至被翘了起来。
    瞬不知道【白鲸】放出的是雷电或雷射,只知道威力十分惊人;若是被直接击中——一思及此,他便感到一阵恶寒掠过背脊。
    避难命令的中心地区反而人烟稀少;塞车阵仍在,但几乎都是被遗弃在路上的无人车。
    市立图书馆就在眼前,瞬忘我地踩着脚踏车。
    佳江脑筋好,人又机灵,这种时候不会跟着人群四处逃窜,肯定还乖乖待在图书馆中。
    她能明白这是最安全的。
    佳江定然还在图书馆里,她应该在,一定要在!
    突然,前方有个白色的巨大屏风如飞箭疾落而下。
    「————!!」
    瞬用力握紧煞车,却没能完全停住,跌了一跤。瞬被甩开,脚踏车滑过柏油路面。
    倒在地上的瞬凝视着白色屏风,那是个全长数公尺的白色椭圆。
    他看见我了。虽然对方并无眼鼻,瞬却这么觉得。
    【白鲸】的体表开始通电——那当然,他怎么会放过我呢?
    「瞬——————!!」
    一道呐喊声呼唤着瞬的名字,瞬循声望去,看见佳江正从眼前的图书馆大门中跑出来。
    ——啊!她果然在这里。
    现在并不是放心的时候,但瞬的嘴角却浮现了微笑。
    佳江被周围的大人们拉住,发了狂似的挣扎反抗着。
    对,没错,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要好好拉住她——绝对不能放开。
    直到最后——
    「瞬、瞬、瞬、瞬!?不要!侬为啥在这儿!?」
    幸好你安然无恙。
    【白鲸】所蓄的电力越来越高——啊!至少给我一个痛快吧!
    正当瞬闭目受死之际——
    一道强风迎头灌下,巨大的白影由正上方垂落。
    那个白色椭圆比起攻击瞬的【白鲸】还要大上几十倍。
    椭圆盖住可通电德的【白鲸】。路面的宽度尚不足以容纳椭圆,只见其尾端横溢至路边水沟旁的树丛。
    ——这下结束的。
    拦在路面上的椭圆卷风而起。
    牛仔裤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瞬一面起身,一面接听手机。
    「——费克,是你吗?」
    会保护瞬的【白鲸】,只有一个——
    『瞬·佳江·平安·安全·很好,』
    果然是费克,但为何变得这么大?
    竖起后的费克高出他背后的县政大楼不止一倍。
    「费克,刚才那家伙呢?」
    『费克·吃掉了。』
    原来被压住的【白鲸】已消失无踪。
    『费克·吃掉了·全部·都·吃掉了·瞬·佳江·安全。』
    此时,瞬才发现盘旋于上空的【白鲸】全部不见了。

    ——费克·做·瞬·高兴·事。
    「瞬——!!」
    佳江终于挣脱大人们的束缚,跑出了图书馆。她看了眼前的情况,似乎也明白了这个庞然大物便是费克。
    瞬以单臂接住了哭着拥抱自已的佳江。
    幸好她没事——瞬的手臂在接住佳江的瞬间使上了力,以免看来像是紧紧抱住她。
    接着,瞬放开了佳江。
    因为他已经没资格碰佳江了。
    「——干得好,费克,多亏有你,佳江也平安无事了,谢啦!」
    费克达成了瞬的期望,瞬有义务高兴。
    因为费克是为了取悦瞬才这么做的。
    「我很高兴,真的谢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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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生立功,保护乡土——继承乃父遗志

    六月八日,在美军攻击之下分裂的【白鲸】群大举袭击高知市,却被一名高中生击退——保护了高知市的正是就读市内县立高中的齐木瞬同学(16岁)。
    今年二月,齐木同学仁淀川河口发现了【白鲸】的同种生物,捡回饲养并取名为「费克」;他们之间的知性交流始于偶然接通的手机。【白鲸】袭击高知市时,齐木同学命令费克应战;费克体型虽小,却英勇善战,采用撞击吸收的方式对抗敌对的【白鲸】。最后登陆高知市的【白鲸】全数被吸收,原本长约1m的费克则成长至50m以上。
    齐木同学的父亲即使二月【白鲸】撞击事故中身亡的航空自卫队齐木敏郎少校,身为遗孤的他饲养【白鲸】同种并击败【白鲸】,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主力战机F15大败,大面攻击也未能凑功,日本实际上已失去了防卫手段;如今齐木同学可会子承父志,代替为国捐躯的父亲保卫日本?



    ——刊载于高知新报的这则报导,之后被转载至全国各大报上。
                                                         
                                                         (二OOX年六月九日  高知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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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什么报导啊!」
    光稀忿忿不平地将报纸扔向会议桌。此刻为午休时间,其他人员不在总部办公室,是以光稀怒吼时毫无忌惮。
    「哦,那则报导啊?」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点头。早上他看报时,便料到光稀看了那条新闻铁定会生气。
    「没见识也要有个限度!再怎么无力防卫,也不能把国防重任推给一个地方上的高中生啊!——身为成年人,写这种报导像话吗!?亏它还是全国性的报纸!」
    光稀这番话中有一部分不实。将国防重任推给一个地方上的高中生固然令人愤慨,但光稀会如此生气,却是因为那高中生偏偏是齐木少校的遗孤。
    这名少年已因【白鲸】而失去父亲,这篇报道还怂恿他去面对危险,光稀自然无法平心静气地看待。
    「确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过这种写法也实在太轻率了。听说这条新闻本来是登在地方报纸上的?应该留在地方报纸上就好。」
    高巳将光稀丢到桌上的报纸拉了过来。那则报导刊在头版,他无须翻开报纸便能看到。报导上附着齐木瞬的照片,虽然印刷粗糙,不甚分明,却可看出他生了一副敏感细腻的模样。
    「——他是个怎样的孩子?」
    高巳问道。报上登得这么大,他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
    光稀顿然语言塞,微微垂下视线,方才回答:
    「看来是个敏感细腻——独立自主的孩子。」
    头一个出现的形容词果然是敏感细腻。
    「……他来这里参加葬礼时,一次也没哭过;答话时的态度得体,贪图措辞也彬彬有礼。」
    「可是看起来有点不稳定?」
    被高巳抢了这句话,光稀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的表情询问着高巳为何知道自已想说什么。
    「妳太好懂啦!看了妳的表情,就能猜出妳脑子里想什么。」
    不过我倒是猜不出自已到底有没有希望——高巳在心中加上了这一句。
    「你的意思是我头脑简单?」
    「这说法太难听了,应该说是纯真。心思纯净,才容易让人看穿。我看妳小时候一定是个乖孩子。」
    「听起来就是说我头脑简单。」
    「是吗?我很喜欢啊!」
    光稀刹时睁大了眼,高巳才发觉自已说漏了嘴,连忙加上了一句:「我喜欢这种性格直率的人啦。」
    我真是没出息啊!不敢直捣黄龙——高巳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回到正题上。
    「然后呢?齐木瞬是怎么个不稳定法?」
    「——他似乎非常压抑自已的情绪,好像已经习惯了忍耐。」
    光稀一面思索,一面说道:
    「发生那种不幸时,一般家属都会哭泣或生气,抓着队上人员破口大骂的也不少,就算是成年人也一样。可是那孩子——却对着我说『幸好妳没事』。」
    幸好妳没事。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也可解释为讽刺。不过——
    「我想他应该不是讽刺我。假如要讽刺我,还有更毒的说法。在同一场事故之中,一人死亡,另一人活下来,而死者家属讽刺活下来的那一方时,不会说得那么坦荡,口吻会更加刻薄。有很多成年人在这种时候会一股脑儿地把怒气宣泄在自卫队之上。」
    「……他只是再说客套话?」
    「应该是。那孩子才多大年纪,在那种时刻,竟然还能去顾虑幸存队员的感受……」
    高巳明白光稀的忧虑。
    纵使用的是不成熟的话语,齐木瞬在那种极限处境之下,居然还试图安慰幸存下来的另一方;不知他的内心是如何支离破碎?
    放声怒吼哭泣,是种思绪的自我净化方式。将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冲动才能解放到体外去。
    一味压抑并无法使情感消失,闷在心里只会越演越烈而已。
    之前的阪神大地震中也有相同的例子。比起明显慌乱失措的人,口口声声「和战争比起来要好的多了」、「有这么多人来帮忙,该惜福了」,表现得一派沉着的老人们所受的精神创伤反而更为严重。
    「他是唯一的遗族——我很担心他回家以后可有宣泄的对象……或许我没资格担心他吧!」
    「那妳呢?」
    高巳问道,光稀满脸诧异地咦了一声。
    「正因为他不是讽刺妳,妳的心里一定更难受吧!妳有好好宣泄过吗?」
    光稀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我还有队上的伙伴,并不是独自承受少校的死。」
    「那就好。」
    高巳微微一笑,视线再度垂向报纸。
    「话说回来……不但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还是个敏感细腻的美少年啊?根本是媒体最喜欢炒作的典型嘛!只希望这孩子别被塑造成英雄。要是它被拱为敌对势力,可会影响到我们的决策啊!」
    应变总部最为关心的,便是齐木瞬饲养的【白鲸】——「费克」。他应该就是迪克在燕尾事故中剥落的碎片。碎片掉落在四国沿海,被冲到高知县的海岸上也是很合理的。
    他们似乎是迫于情势才与【白鲸】群作战,不知当时费克的意愿如何?齐木瞬今后是否打算继续让费克对抗【白鲸】群?费克可有归顺同类的意愿?
    悬而未决的问题堆积如山,根本不知该从何着手,前途一片茫茫。


    高巳一脸凝重地看着报纸,坐在对面的光稀则是偷偷地打量着他。
    ——我该道谢吗?
    幸好妳没事。要说光稀并未因少年这句无心且平淡的客套话而受伤,那是违心之论。
    但她觉得自已没权利受伤,因此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还活着,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份愧疚感不容光稀为了少年的无心之言而受伤。和他相较之下,这点小事算什么?为了这种事受伤,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甚至还想安慰光稀,只是选错了词而已。活下来的光稀又有什么权利受伤?
    那妳呢?
    高巳这句恰到好处的话,让光稀坦率承认自已当时的伤痛。
    光稀觉得这句话仿佛回溯了时光,安慰着当时的自已。或许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她确实得到了慰藉——她想将这股感受告诉高巳,但又觉得不合自已的作风,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

    下午的会议待前去参加参谋会议的宝田上校与佐久间教授归来后方才召开,因此延后了三个小时。【白鲸】群的肆虐毫无止息的迹象,航路封锁、铁路寸断,公路状况也随之一路恶化,大幅延迟了两人自东京返回的时间。
    会议从宝田的参谋会议结果报告开始。
    内阁承认放弃保护【白鲸】的决定过于草率,并为没事先征询最了解【白鲸】性质的应变总部意见(以及「略过岐阜」)之事谢罪。
    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我们也希望能尽早解决问题,还请应变总部妥善处理——据说内阁答询时,回了这段毫无实质意义的话。
    自已贸然行动闯了祸,却要我们擦屁股?一名大学来的成员忍不住大声表达不平,宝田并未制止他,显然也觉得政府的做法不太像话。
    只不过他们的确得想出对策。他们开始讨论有无方式能避开或消除【白鲸】的城市攻击。
    【白鲸】乃是藉由波长认识外界,这些「波」涵盖了电波、可视光线、紫外线、红外线、放射线等各种电磁波;正确来说,还包含了温度等不确定要素。
    【白鲸】群的攻击集中于距离最为相近的太平洋沿岸都市,其中又以人口密集地带受损最烈;这并非单纯的偶然,他们显然是循着都市发出的电磁波登陆的。
    「单纯来想,只要封锁电磁波,便能封锁【白鲸】的登陆路线;换句话说,就是停止电力供应。」
    听了佐久间的发言,宝田面露不豫之色。
    「理论上或许说得通,但实际上不可行。难道你要政府进行灯火管制?」
    「从【白鲸】的生物周期看来,只要限制白天的电力供给便能大幅降低损伤。根据迪克所言,【白鲸】的主要能源来自阳光;夜间没有日照,他们为了保存能量,向来避免积极活动。」
    「但这方法是治标不治本啊……」
    高巳插嘴说道,佐久间点了点头。
    「当然,这只是短期间内的治标法;长期且根本的办法,仍在与【白鲸】建立正当关系。幸好我们还有迪克,可以透过他这个窗口摸索修复关系之道。」
    「……了解。」
    换句话说,是要高巳去和迪克讨论。
    【白鲸】怎么不直接报复国会算了?高巳在心中嘀咕着。
    倘若【白鲸】锁定的攻击对象是下了最终决定的政府机关,拟定对策时要来得轻松多了。遗憾的是,【白鲸】选择攻击对象的基准,却是各个「地区」的电磁波强弱。
    目前连要教【白鲸】理解政府与国家的概念,都得以应变总部为例,对照说明一番才行,也难怪他们有此行动。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先彻彻底底地教导【白鲸】学习社会构造,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经过参谋本部的研讨之后,佐久间的典礼封锁方案有了若干修正。
    【白鲸】群仍谨守分裂前岐阜基地的要求,反射雷达波,因此现在仍可以雷达探测其位置。根据警戒管制团的报告所示,【白鲸】于分裂之后,依旧倾向于就近聚集,集体行动。
    此外,报告亦证实【白鲸】群对于人类发出的通讯及广电电波最为敏感。
    有鉴于此,参谋本部决定将白天的电力封锁改为限制供给,并追加电波管制方案,以收扰乱之效。
    警戒管制团掌握【白鲸】群的位置之后,距离较远的电视台及电信局便发送电波;待【白鲸】群接近该地区后,便封锁该地区电波,再由其他地区解除电波限制,引诱【白鲸】群靠近。换句话说,便是要将他们耍得团团转。只要各地区合作无间,这个方法必能凑效。
    若是【白鲸】学会不再反射雷达波,又该如何是好?这个疑虑在迪克的证实之下消除了。
    迪克在分裂后依然强烈执着于维持单一个体时的生态,这似乎是为了消除集团化所生的不安而采取的措施。他在分裂之前便已习惯反射雷达波,从未想过停止这种行为;而他谨守初时与人类定下的飞行范围限制,只在经济水域上活动,也是缘于此故。
    这种全体【白鲸】共通的心理倾向,成了敲定作战方案的根据。
    电力限制与电波管制的解除时间为日落一小时后至日出两小时前。自卫队、警察局、消防队及急救电话路线二十四小时开放,但白天的民间通讯只限于紧急状况下,而且只能使用电报。
    通讯传输集中于夜间,各电视台合作,轮流播报灾情,直到早上的电波管制开始为止。
    多数民营企业与地方政府的工作时间也跟着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社会生活开始展开。


     *

    距离【白鲸】的初次袭击至今,已过了一周。
    多亏了电力限制与电波管制,【白鲸】群的袭击频率大为降低;但处处受限的生活却使得民众怨声载道。
    不过,实际见识过【白鲸】的压倒性攻击之后,民众的不满已由【白鲸】转而集中至政府的应对之道,意见也随之分为两派;强硬派依旧主张击退【白鲸】,中立派则认为共存势在必行。
    素为少数分子的亲【白鲸】派已沉潜良久,未再发表意见。
    入夏之前解决问题,则是强硬派与中立派的共同愿望。
    尽管气象局预测今年将是冷夏,但还是有一定热度;空调问题倒还好,保存生鲜食品却少不了电力。
    电力供给以医院等生命维持机构优先,一般家庭白天能用的电气产品顶多只有冰箱,而且还常因电压过低而跳电。
    东西坏的快,真伤脑筋——这句怨言变为主妇的口头禅,量贩店的商品损失也因冷藏设备无法正常运作而与日俱增。肉品与鲜鱼的身影从店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保存时间久的加工食品。
    各地方政府已趁早开始宣导食物中毒的防治方法,酷夏的迹象已然到来。
   
    费克与【白鲸】交战的那天以来,瞬变了——佳江有这种感觉。
    从前迁怒费克、浑身带刺的瞬变得温和得教人不敢置信,又开始与费克有说有笑了。
    吸收【白鲸】变得巨大的费克已无法进入齐木家,平时都停留在海上,透过手机与瞬交谈。
    费克有时也会打电话给佳江。
    『瞬·不再·继续·生气。』
    『和·费克·和好·了。』
    『费克·高兴·欢喜。』
    费克操着不流利的语言对佳江表达他的喜悦,佳江也为他高兴。但是——
    『费克·派上·用场·今天·也·发现·吃掉·同类。』
    费克这偶一为之的报告,却让佳江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只要发现【白鲸】从海上接近,不管对方有无登陆之意,费克都会将其「吞食」。
    的确,多亏费克「吞食」【白鲸】,高知所受的损害才比其他县市来得少;瞬临危之时也全赖费克「吞食」【白鲸】才能得救。
    市民似乎也期待费克能保障高知地方的安全,若是费克不再战斗,市民是否会接纳他仍是未定之数。
    不过——
    「费克,侬不用勉强自已吃。」
    费克没有被瞬捡回饲养之前的记忆,但【白鲸】与他毕竟是同类,说不定还是他的父母。
    「人类已经想出躲避攻击的办法了。」
    佳江不知道费克明不明白同类相残的意义,假如有一天他明白了,必然会受到伤害。
    更重要的是,若是有一天费克回归群体,他的同伴们会接纳持续杀害同类的费克吗?目前费克所能回归的同种族群只有一个。
    然而费克的回答永远是固定的。
    『费克·救·瞬·救·佳江·确保·瞬和佳江·生存·空间·安全·瞬·高兴·称赞。』
    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瞬,选择了瞬所属的「人类」。
    瞬高兴,费克便高兴;瞬欢喜,费克也跟着欢喜。
    可是——
    瞬真的高兴吗?
    「当然啊!」
    瞬笑着说道:
    「他可是为了我们而努力的,当然得夸奖啊!」
    侬——是不是在强颜欢笑啊?
    佳江凭着直觉探问,瞬依旧挂着笑容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正面反问,佳江便无话可答,因为她只是没来由地这么想。
    瞬已经不想从前那样暴躁,他谈笑风生,温文静定,与费克也和好了;如今万事解决,没什么可忧心的。
    可是,佳江却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她便是在这种时刻前来造访瞬。


    那少女有着苗条纤秀的背影,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垂在背上。
    她站在齐木家门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齐木家。
    「呃,有什么事吗?」
    骑着自行车经过的佳江停下车来,出声询问。少女转过头来。
    佳江刹时哑口无言。多么漂亮的女孩啊!
    她美得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沉静下来,雪白的肌肤、纤细的四肢和那身秀气的衣裙极为合称,活像一朵出水芙蓉。
    佳江与她完全相反。晒黑的皮肤、又粗又硬的头发、称不上纤细的骨感身躯……佳江平时从未在乎过这些,此时却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禁缩了缩肩膀。佳江正要去市区的书店,因此身上穿的是平时的居家服。一身朴素衬衫与牛仔裤打扮。
    少女微微歪了歪脑袋,开口问道:
    「这是齐木家公馆吗?」
    佳江原就猜她是齐木家的访客,才出声招呼;但实际上真是如此,又让她萌生不快之情。发觉自已的不快也让佳江不太高兴,她为了掩饰,答得格外亲切:
    「对,侬找瞬有事吗?伊应该在家。」
    「妳是齐木瞬的亲戚吗?」
    「咱是伊的邻居。」
    哦!少女笑道,再度仰望瞬家。
    「这里真是偏僻。现在没飞机可搭,远得不得了。」
    是啊——乡下地方嘛!佳江不禁懊恼,闭上了嘴巴。的确,这个气质出众的女孩八成是从比高知大上许多的大都市来的;但她也不必在当地人面前说这种话吧!
    「能替我叫瞬出来吗?」
    少女微微一笑,那是种令人想以「完美」为题并表框装饰的微笑。佳江心理虽然不痛快,却还是回以生硬的笑容。她真恨自已对陌生人装和气的习性。
    「瞬——!有客人!」
    为了消除这股焦虑感,佳江扯开了嗓门呼喊,并打开玄关大门。

    客厅里隬漫着线香味,响了两次铃声。少女在神台前合十祭拜。
    是少女主动要求替敏郎上香的。
    佳江一面看着她那苗条的背影,一面以表情询问瞬。
    伊始谁啊?
    瞬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似乎真的不认识她。
    引见少女之后,佳江本欲离去,瞬却留住了她。假如瞬认识少女,应该不会刻意留下佳江。
    瞬显然是觉得尴尬,才希望佳江留下。他不是那种和陌生女孩独居一室会庆幸欢喜的人。
    拜祭完毕后,少女转过头来,对着不约而同地打直身子的瞬及佳江微微一笑。
    「谢谢你让我向伯父致意。我叫白川真帆。」
    这秀雅别致的名字与她极为合衬。
    「我的爸爸是『燕尾』的试飞驾驶员。」
    她淡然丢出的这枚炸弹,以最有威力的方式爆裂了,
    佳江用不着瞧上瞬半眼,也知道他的注意力已被安全吸引过去。
    因同样的事故而失去了职业相同的父亲。
    这是最能令瞬产生共鸣的境遇。
    「伯父应该很不甘心吧!」
    我爸爸一定很不甘心,你的爸爸自然也一样——当然,被留下来的家人也是。
    以最少的话语做最大的暗示——如此卓越巧妙的话术,教人难以相信她与瞬等人年龄相仿。
    怎么回事——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佳江坐立不安、
    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有效地以只字片语引起瞬的共鸣,拉拢着瞬;宛如趁着夜晚鱼儿睡觉时在潭里撒网的渔夫一般。
    「连我这个还有妈妈的人都无法不自暴自弃了,你一定更痛苦吧!」
    我们当然该自暴自弃,咀咒命运。因为我们被硬生生地夺去了父亲——这份扩撒开来的弦外之音,指出并肯定了瞬的自暴自弃。
    对于前一阵子才自暴自弃过的瞬而言,这是种极为甜美的蛊惑。
    「呃,请问侬有什么事?」
    佳江忍不住介入。再这么下去,瞬会被真帆牵着鼻子走——这份忧虑驱策着她。
    而言,对真帆来说,佳江的介入似乎只是有效切入下一个话题的契机而已。
    「你想不想替伯父出一口气?我认为与【白鲸】作战,才是替父亲雪恨的唯一方法。」
    铛!铛铛!
    先以教蹬舟底,制造巨大的声音将鱼吵醒,再朝着潭水照射刺目的光线。惊吓的鱼儿四处逃窜,在声音与光线的驱赶之下跑入网中——这就是机关算尽的火渔。
    而她便如老练的渔夫,准确地将鱼逼进网里。
    「我和我妈组织了一个名叫『保安联盟』的反【白鲸】运动团体,以名古屋一带为活动中心;我想邀请同为罹难者家属的你加入我们。」
    同为罹难者家属——同被【白鲸】杀了亲人,同病相怜的伙伴。
    「政府畏惧【白鲸】。说要将共存列入考虑;但这并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被迫之下的选择——被【白鲸】的袭击所迫。
    真帆清澈的双眸之中,燃起了一道晦暗的火焰。
    她温文的外表使得那股令人发毛的晦暗更加醒目。
    「我们从前便一再强调【白鲸】的危险性。【白鲸】光是存在就能威胁人类;我们的父亲因他的存在而死,他只是现身于各务原就造成了众多伤亡。应变总部说【白鲸】拥有高度智能,所以能和人类和平共存,其实正好相反。」
    真帆说起话来处处逼人,仿佛强迫对方赞同。
    「正因为他拥有高度智能,所以才危险。【白鲸】能自行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代表【白鲸】与人类的关系是听任【白鲸】决定的。与【白鲸】共存,代表人类得屈服于【白鲸】。我说的没错吧?【白鲸】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攻击力,而人类却没有对抗的方法;一旦被认定为敌人,人类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乖乖被蹂躏。【白鲸】就是靠着先前的袭击对整个日本——不,对整个世界宣告这件事。【白鲸】给人类的选择只有一个,不想死就得服从!」
    「可是——那是因为政府先背叛!」
    面对佳江的反驳,真帆冷冷一笑。
    「是吗?谁敢说【白鲸】没等着这一刻的到来?若是别人攻击在先,他当然有权反击;这么一来,没人能非议他,任谁都会觉得是被反击的人自作自受。假如【白鲸】就是在等这种状况发生,又会如何?结果就像现在一样!明明是【白鲸】单方面地残杀人类,但政府和舆论都认为是自作自受,容忍【白鲸】的暴行,甚至还逢迎陷媚,说要与他们和平共存。共存两字说来好听,其实根本不对等。人类压根儿没有决定权,只能成天讨好【白鲸】,换取共存!」
    佳江眉头深锁。真帆说得头头是道,咋听之下似乎有理,其实不然。
    这根本是歪理。
    刻意扭曲的歪理。
    「瞬的费克,是人类仅剩的对抗手段。瞬因【白鲸】失去父亲,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获得打倒【白鲸】的方法,说来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瞬,我希望你能加入『保安联盟』。若是你能排除【白鲸】,维护社会安宁,身为自卫官的伯父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安慰。要是等到政府决定接受不平等的共存,可就晚了。」
    「侬别擅自端测伊阿爹的想法!或许侬的阿爹会希望侬作战,但瞬的阿爹可不见得!」
    佳江做好撕破脸的觉悟,断然说道。既然已决定撕破脸,她便不再客气了。
    「侬说的话根本没道理,只是故意往坏处扯。」
    鲶鱼和虎鱼会扎人,摸了往往得教人直跺脚,但错的并不是带刺的鲶鱼和虎鱼,而是摸他们的人。佳江与瞬小时候也常被扎手,疼得哇哇大哭;但那是他们自已不好,宫爷爷明明警告过不能摸,还要去摸。
    佳江与瞬就算被扎哭了,宫爷爷也绝对不安慰他们。
    唉!不是说过不能摸吗?咱们不去逗鱼,鱼不会自已跑来扎咱们的。
    「侬的理论就像是责怪带刺的鱼不该生刺一样。带刺或有毒的生物不会主动来扎人,自已去碰了才来埋怨东西上有毒,太奇怪了呗!」
    「听你这么说,好像错的是不知道那里有个有毒生物的我爸和伯父?」
    「咱啥时候这么说了!?」
    佳江忍不住高声大叫,真帆则平静地继续说道:
    「妳的道理啊,就是从没家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幸福之人才会说的。」
    ——佳江感觉就像是被扫了一腿。
    她想攻之以理,没想到却突然换了个战场。她的话语全被封锁了。
    因为妳没有家人死得不明不白,因为妳幸福——因为佳江幸福,就否定她陈述意见的权利。
    这方法太卑鄙了。
    但佳江甚至不能直斥真帆卑鄙。
    因为妳幸福,妳不像我们,被【白鲸】杀了父亲。
    「假如死的不是我爸爸,我也能和妳说一样的话。」
    这记杀手锏令佳江再也无话可说。佳江已经陷入幸福之人驳斥不幸之人的圈套,无论她说什么——都只会被当成幸福之人的自以为是,而真帆将瞬也列入不幸的一方。
    卑鄙小人。
    佳江没叫出声,只是默默起身,冲出了客厅。瞬并未叫住她,也没追上去。

    「对不起,我忍不住说了那些刻薄话。待会儿请替我向她道歉。」
    真帆温雅地对瞬道歉。
    瞬头一次回应真帆的话。
    「向她说『对不起,故意陷害妳』就行了吧?」
    真帆刻意设下阻挡佳江的陷阱,引她上钩。
    瞬没想到真帆竟会以为自已糊涂到看不破这件事——更没想到真帆会以为自已是个见了美少女故作柔弱之态便会轻易被骗的白痴。
    「佳江也知道她被设计了,只是她人好,妳逼她把自已的小小幸福当成亏欠,她就不得不这么想。不是妳成功设计了佳江,是她主动跳入妳的陷阱。」
    真帆轻轻睁大了眼睛,又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微笑。
    「那你怎么不去追她?」
    「——是啊,为什么呢?」
    真帆的理论是扭曲的。她憎恨,她怨对硬生生夺走父亲的命运——面对【白鲸】这个可恨命运的化身,她一味燃烧憎恶,编排了长篇大论,只为了将对【白鲸】的憎恨正当化。
    伤害费克的瞬也一样。
    「妳的论理虽然不对,不过我听了却有点痛快。」
    既然命运只能接受,至少怒骂一番,以泄自已的满腹怨气。虽然瞬现在知道这是错的,却能了解这种心境。
    再说——
    「救了我的是佳江的理论,但我已经无法到她那边去了。」
    瞬拿佳江当挡箭牌,强迫费克杀害同类。
    费克认为杀害同类是正确的;他认为为了保护佳江、瞬与人类,自已吞食同类是正确的。是瞬逼他放弃同类,选择人类。
    先逼他走上不归路,才来承认自已的错误?岂有这种一厢情愿的道理!
    没能及时回头,全都是怨天尤人的瞬自作自受。
    「你很重视她嘛!」
    真帆挪揄瞬,但现在挪揄对瞬而言已是不痛不痒。
    他的确重视佳江——佳江拥有瞬所没有的纯净心灵,但瞬如今已没资格碰她。
    「那我换套说词如何?请你为了她加入『保安联盟』。」
    瞬不禁望向真帆。
    「目前【白鲸】群对人类的确是种威胁;即使共存,【白鲸】与人类并不对等也是事实。再说,任何协定都不可能永远成立,因此威胁是无法根除的。我说的没错吧?一旦共存被推翻,人类根本没有对抗手段。」
    届时威胁也会波及佳江。
    真帆步步进逼:「不过,假如你和费克一起加入『保安联盟』,与【白鲸】作战——且费克成功地吸收所有的【白鲸】,那么【白鲸】就会脱变为安全的存在。当然,前提是你和费克间的信赖关系能持续保持下去。」
    为了佳江。这个说法对瞬而言极富魅力,同时极易接纳。
    仿佛能将他一度犯下的过错重新导正——
    「如果你想保护佳江,更该加入我们。继续留在高知,只会失去保护她的方法。」
    保护她的方法——瞬花了片刻才将这几个字变换为费克,变换过后,他诧异地歪了歪头。真帆宛如回答他的疑问一般,继续说道:
    「政府是不可难将费克搁在一边的,费克可是目前对抗【白鲸】的唯一战力,若是与【白鲸】之间的敌对状态持续下去,终有一天费克会被政府接收。接收了以后,政府不见得会将费克用在保护高知——保护佳江身上,想必会以防卫首都为优先。」
    这番话再次撼动了瞬。
    「只要参加联盟,便能防堵政府单方面接收。你想将费克留在高知也无妨,反正以【白鲸】的飞行能力,从高知到名古屋只是转眼时间的事而已,需要时再叫他过来便行。」
    瞬不愿在这时带着费克离开高知——离开佳江身边,而真帆的话巧妙地消除了他的顾虑。
    「反正学校也关闭了,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前是不会重新开放的。就算重新开放了,无论你想休学或转学,联盟都会负责替你办妥所有手续。」
    刻意提及现实条件,亦是种谈判技巧。
    「我不要求你立刻决定。我等你三天,请在这段时间内给我答复。」
    说着,真帆告知她投宿的市内饭店名称,便先行离去了。



     *

    幸福的人没资格插嘴。
    真帆打的这只钉子牢牢钉住了佳江。
    即使到了真帆应已离去的时间,佳江依旧不敢去找瞬。
    而瞬也没来找她。
    后来真帆对瞬说了什么?瞬听了以后怎么想?他决定去或不去?就在她左思右想,闷闷不乐之间,夜晚来临了。

    佳江窝在房间里,手机响了起来。她飞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液晶荧幕上显示着瞬的名字。
    『喂,佳江吗?妳现在能出来吗?』
    佳江一口答应,冲下了楼梯。「佳江,快吃晚饭啰!」母亲如此呼唤她,但她却毫不理会,冲出家门。
    来到门外,便发现瞬正拧立于佳江家之前;他见了佳江,微微一笑。
    「对不起,把妳叫出来。」
    「怎么了?特地来找咱。」
    「嗯,呃……」
    瞬依旧带着笑容说道:
    「我可以碰你吗?」
    「——啊?」
    佳江不懂瞬在说什么,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碰妳吗?我知道我没资格碰妳,但现在能让我摸摸妳吗?」
    摸——要摸哪里?什么资格?
    佳江一头雾水,却明白瞬时认真的。
    「没关系啊——咱也没伟大到得要啥资格才能摸。」
    佳江好不容易才以说笑的口吻回了这么一句,心跳剧烈得尤似跑不过后一般。
    瞬一本正经地询问能不能碰她,教她怪别扭的。
    瞬轻声道谢后,便伸出手来。佳江不知他要摸哪儿,紧张地缩起了身子;瞬拉起佳江的右手,轻轻地牵住指尖。
    佳江觉得脑袋发热。瞬不发一语,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指。
    交握的手指触感极为煽情,光凭指尖便知道瞬的手是男人的手,佳江的手是女人的手。
    他们不是大人,却也不再是小孩。黑暗之中交握的手指,让他们清楚体认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佳江觉得难为情,好想立刻甩开手,却又希望永远牵着。
    她的心跳快得发疼。
    不久后,瞬放开了手指。佳江有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等我回来以后,我能再碰妳吗?」
    佳江准确地理解了前半句话。这是她最害怕,最不想听得的结论。
    「……侬要去?」
    瞬没回答,佳江更是气急败坏地说道:
    「为啥!?伊说的话根本是错的!侬也知道呗!?」
    「我知道。可是,我也错了。」
    听了这句忏悔般的凝重语气,佳江忍不住收了声。
    「我明知道不对,却还是犯了错。在这么下去,我永远没资格碰妳。」
    瞬欲言又止了数次,才终于吐露心声:
    「我要费克杀他的同类,要他杀害同类来救妳。我知道这么说不对,但还是说了。就因为我迁怒费克,才害得他杀害同类。费克是为了我而吃同类的。」
    ——他恨说不出口的自已。
    为了发泄对命运的怒意,他冲口说出了违心之论;如今违心之论真的实现,他是否有义务高兴?若他坦承那是违心之论,是否为时已晚?
    任谁都会咀咒命运的。
    历尽苦楚还不咀咒命运的人,才是稀奇。
    「她说的话是错的,但说不定循着错误的方向绕一圈,就能回到正确的原点上。」
    「所以侬要费克继续吃同类?继续杀同类?太奇怪的呗!」
    「可是,只要费克吃掉所有同类,【白鲸】就会变成费克,恢复为原来的一体;如果恢复原状以后的【白鲸】还是费克,我就能教导他啊!费克很听我的话,假如能从头来过,我不会再犯错,不会再叫他错误的事。」
    这算是从头来过吗?佳江不明白,只明白真帆的花言巧语有多厉害。
    佳江一时之间想不出话来推翻这个理论。
    「求求侬——别去!」
    她只能像小孩一样哭闹。
    「咱也错了,明知道侬错了却未阻止。」
    她怕弄僵了彼此的关系,怕瞬因此讨厌她。
    当时的妥协造就了今日的恶果。
    「错的不止侬一个人,咱们两个人一起想想该怎么办。」
    「要是把错推到妳头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已的。」
    瞬笑着说道:「我想到妳那一边去,想到即使和我有相同的遭遇,也不会要求费克杀害同类的妳那一边去,所以,妳得待在那一边才行。」
    咱没那么好——没圣洁到能当别人的指标。
    但是,阻止瞬也没用。
    今天阻止了他,明天他还是会走;明天阻止了他,后天他还是会走。
    佳江只能默默地凝视着瞬,直到瞬背起了行囊,转过身迈开步伐。
    她的泪水不断涌出,瞬的背影最后变得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


    他们的世界——


    他们存在于孕育一切的深渊之中。

   
    他们在深渊之中看见了各种色彩与形状。
    色彩与形状的源头,便是产生于深渊的波长。
    波长带有的意义被变换为色彩与形状,他们目视形色,以知觉深渊。
    有的波长转瞬即逝,有的却反复出现,悠长久远。
    只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几无波长能存在得比他们(正确来说,是曾为他们的他们)悠久。
    他们在深渊之中化为巨大的椭圆。他们从不知自身是椭圆,因为他们原本是他,没有与他相同的物体存在,也没有镜子能映照他们的身影。
    他不期然地变为他们。将他变为他们的是攀附于深渊下方的生物,他们自称人或人类。
    人类的个体波长非常微弱,难以辨识;但人类的数量多如恒沙,成群结队之时便会产生强烈的混合波长。
    人类是除了他以外唯一能主动使用波长的生物。群聚的人类所发出的波长由深渊下方传至遥远上空,他便是藉由这些波长得知人类的存在,学习人群之间相互沟通用的语言,并获得人类其独特方法说明的深渊现象知识。
    他早已知晓人类的存在,人类却直到不久前才得知他的存在。因为人类活在深渊的下方,他却留驻于深渊上方(即使他的上方绵延无尽,至少他仍位于人类的上方),两者之间并无交集。
    然而,最近人类找出了抵达深渊上方的方法,与他有了接触。第一次与第二次接触是个不幸,人类因接触他而丧生,他也因接触人类而剥落了部分身体;但第三次却成功地进行了交流。
    交流看似友善、岂料人类却突然与他为敌,施加攻击。人类并不像他拥有统一的机能,时常出现部分友善、部分敌视的矛盾状态。
    他因这道攻击而化为他们。
    他们首度看见了呈现完美椭圆形的彼此。

    他渴望存在于深渊,
    深渊之中没有任何事物阻碍他的渴望。
    从今而后,他仍将继续存在,
    仿佛那是既定的事实,没有任何踟蹰与瑕疵。

                                                                  ——————应该是如此。

    他化为他们,是种可怕的踟蹰与瑕疵。
    莫大的混乱侵袭他们,他们在混乱之中开始争先恐后地反击人类。
    他们之中的多数认为人类侵犯了他们的生存,为了保卫自已的生存而向人类宣战。
    ——这场战争至今仍持续着,但人类学会了潜藏身影的方法,他们难以找出敌人。

    在这个时候,他们之中出现了异类。
    那异类生得与他们一模一样,却不与他们沟通,也不回应他们的呼唤。
    异类一发现他们,便二话不说挺身相撞;撞击之后,被冲撞者为异类吸收,吸收过后的异类变得更大。无论如何呼叫,被吸收者都不再回应。
    异类似乎在他们初次攻击人类之时便已出现,吸收了部分的他们。
    异类应该是他们还是他时,在人类的航空器撞击之下剥落的一部分;但异类不与他们沟通,因此他们无法确认。
    异类吸收他们究竟有何目的,亦不得而知。
    异类是个神秘的存在。
    他们视异类为谜,选择由远处加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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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2: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章 -人心惶惶-

第6章  -人心惶惶-

    日本发生的【白鲸】问题广受全世界瞩目。
    联合国认为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要求日本政府允许介入调停;但【白鲸】本身(正确地说,是分裂后的【白鲸】之中唯一继续与人类通讯的碎片迪克)不同意与岐阜【白鲸】应变总部以外的人员进行交涉,因此【白鲸】问题仍由日本继续处理。
    迪克维持分裂前的一贯态度,无意与日本以外的国家进行积极交流;他似乎认为等到需要接触外国,或是【白鲸】的所在位置移向他国领域之时,再与该国交涉即可。
    应变总部虽然希望趁此机会订立世界性规约,但【白鲸】所能理解的对外关系仅限于直接接触过的对象,又加上他正因自已的重复化而大感混乱,实在无法于此时和他讨论全球性的问题。
    对【白鲸】而言,「化为复数」是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压力。
    只要【白鲸】别脱离日本领域,对世界各国而言,【白鲸】问题终究是别人的家务事;这个事实,亦是以联合国为首的诸国轻易放弃积极介入的理由。
    实际上,国际舆论多认为只要【白鲸】不离开起先定下的【白鲸】移动范围——日本经济水域,【白鲸】问题便是日本的问题。
    本来经济水域上的问题不见得是国内的问题,但日本既然独占了调查权,这点麻烦也是应得的风险——各国的撒手旁观之中,或多或少带了这类讽刺意味。
    分裂的【白鲸】群目前并无脱离防空识别区的迹象、所有【白鲸】都漂浮于警戒管制团的雷达网内侧,停留在太平洋沿岸的经济水域上,未曾跨越列岛进入日本海。
    如今【白鲸】採取敌对态度并展现压倒性的攻击力,更是没有国家胆敢积极介入。尤其是代替日本对【白鲸】发动攻击的美国,不但受到国内动物保护团体的强烈抗议,对于【白鲸】问题更是避之惟恐不及。
    联合国将制定一套应变方法(主要内容为参考日本谈判案例定下的谈判步骤)以供各国在【白鲸】离开日本领域时使用,但原则上不干涉目前日本进行的谈判。待日本的谈判有了结果之后,各国可介入争取权利;但在谈判结果出炉之前,各国则是保持旁观态度。
    至于日本的谈判,则是陷入泥淖之中,毫无进展。


     *
   
    【白鲸】在弹道飞弹的攻击之下,分裂为数万个大小碎片。
    【白鲸】因分裂而大为混乱,就连分裂后仍继续与应变总部交流的迪克也不例外。
    在进行修补关系的会议之前,应变总部必须先着手消除迪克因分裂而产生的混乱。
    这是个比预期中更为困难的工作。分裂后的迪克在心理状态上仍是单一生命体,不知如何面对成了集团的自已;而他对集团概念的无知程度,与分裂前并无二致。
    这种状况造成的混乱,在下列对话记录之中亦可清楚得见。

    针对停战之问与答(二OOX年六月二十日)     # 对话内容为录音原文

   
    春名高巳:如果日本政府请求【白鲸】停战,【白鲸】可能接受吗?
    迪克    :我并未处于足以停战的状态。依停战这个词囊的概念判断,若要进行停战动作,必须先引发战争。
    春名高巳:呃……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目前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换句话说,你们被人类攻击并进行反击之时,就已经开战了。
    迪克    :我的认知与人类不同。我不认为这是战争,我认为这是生存竞争。
    春明高巳:好吧!那就当做生存竞争吧!生存竞争发生后,人类明白自已毫无胜算;若是继续和你们生存竞争下去,人类就会灭绝,所以我们希望能结束生存竞争。
    迪克    :生存竞争不因任何一方的意志而结束,只会持续至其中一方被淘汰为止。
    春名高巳:你说得没错,不过这部风份就请你通融一下,把生存竞争当成战争来看待,设法停战。
    迪克    :若你说的停战是种比喻,我能够理解。我已经维持着日本政府期望的停战状态。
    春名高巳:呃……这话是什么意思?
    迪克    :我认为教授我新知的高巳以及应变总部的人们非常珍贵且重要,不愿与各位隶属的日本政府对立。我不愿因与日本政府对立而停止与各位的交流,从而失去学习新理论及知识的机会。因此我并未与日本政府对立,也未对日本政府所及的领域及栖息于该领域的人类进行攻击,今后我也不会加诸任何攻击。这已经十分接近日本政府期望的停战状态。
    春名高巳:……那是你个人这么做,对吧?我们是希望和所有的【白鲸】停战……
    迪克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白鲸】,与我停战即是与【白鲸】停战。
    春名高巳:可是这样没意义啊!实际上,你以外的【白鲸】正在攻击人类,对吧?这样不算与【白鲸】停战。
    迪克    :我与各位停战是【白鲸】的意志;我以外的我们攻击各位,也是【白鲸】的意志。我以外的我们意志不受我控制,我只能基于我所能及的【白鲸】意志与各位停战。
    春名高巳:唔……根本没敌对却要停战的矛盾,到底要怎么说明啊……
    迪克    :倘若各位如此重视这个矛盾,我愿意暂且与日本政府敌对。
    春名高巳:哇!慢着慢着不要胡乱凑合!

    「话说回来……事后一看,这根本是个笑话嘛!」
    高巳一面阅读从录音带抄录下来的对话记录,一面苦笑、
    「完全是鸡同鸭讲……哎哟!」
    三明治的土司碎屑掉到文件上,他连忙以指尖拂去。「真没规矩!」光稀斥责他,拿走了文件。他们目前身在三点过后的福利社附设咖啡厅里。
    咖啡厅里没有其他客人,等于是被高巳与光稀包了场。
    这是因为限电措施发布之后,夜间工作亦无妨碍的部门多将工作时间改为晚上之故。
    应变总部则因【白鲸】活动时间为白天而采取日班制。无论何时使用餐厅及咖啡厅都用不着人挤人,是应变总部唯一的安慰——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安慰。
    「一想到这种东西会留在官方记录上,我就头痛。至少别把发问者的名字写出来嘛!实在太蠢了,我好想哭。」
    「犯不着这么贬低自已吧!」
    答话的光稀正吃着下午茶组合中的起司蛋糕。没想到她也会点这么可爱的差茶点。
    「换作别人来谈,对话根本无法成立。佐久间教授也对你称赞有加,说你真有耐心,能陪着迪克玩文字游戏。」
    「我觉得只是习不习惯的问题。」
    「要是习惯了就办得到,我应该也能同样轻易地和迪克沟通才对。」
    高巳对迪克的沟通能力格外杰出,是应变总部公认的事实。适性最差的宝田上校偶尔与迪克直接对话,总是不到五分钟便彻底被击垮;佐久间的脑筋虽然灵活,一让他和迪克一对一交谈,往往会陷入名词定义之争的无限回圈之中。
    「把对方当成斯凯顿的话,说不通便是理所当然,也就不会生气啦!光是对方听懂了妳的话,留有几分谈判余地,就该谢天谢地了。」
    高巳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快撑不下去啦!」
    目前迪克总算了解了应变总部所希望的停战条件。光是让他明白全体【白鲸】不停止攻击人类,战争便不成立,就已经耗到了六月下旬。
    接下来还得以迪克为窗口与【白鲸】进行停战谈判,路仍长得很。
    「——你不要紧吧?」
    见光稀出言关怀,高巳笑了。
    「妳在替我担心啊?」
    「因为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啊!」
    光稀一本正经地说道,真挚地凝视着高巳——被这么目不转睛凝视的感觉还不坏。
    「——我问妳啊,妳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吗?」
    「那当然啊……」
    光稀的视线移向窗外。正确地说,是移向基地建筑物上空的蓝天。
    「——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飞了。」
    【白鲸】乃是三周前开始攻击。自从被夺了制空权以后,别说是民航机,连自卫队机都禁止飞行,飞行训练仅限于假想训练及模拟飞行。
    「这么久没飞,教我很难受。」
    光稀的脸庞闪过了又似目眩,又似无奈,又似痛苦的表情。
    我想让她飞——这个念头是否太奢侈了?
    「能不能拜托妳一件事?」
    「什么事?」
    「开口拜托我解决问题。」
    高巳虽然觉得自已蠢,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说道。
    光稀一脸诧异。
    「为什么?这问题根本不该推给你一个人啊!」
    出口便是正理,果然是光稀的作风。高巳苦笑着回答:
    「没有啦,我只是需要别人替我打打气而已。光靠义务感和使命感,已经提不起我的干劲啦!毕竟我又不是负责国防的人。」
    高巳肩负着日本的命运,但对象过大反而让他缺乏真实感。
    「我希望能建立一个为了某人而努力的架构。」
    「早就有了吧?比如家人、朋友……或是女朋友。」
    第三项是隔了片刻之后才加上去的,这段间隔可有任何意义存在?
    「我的家人个个粗线条,朋友也都很能干,能靠自已的本事挺过去。至于第三项,已经缺了好几年啦!」
    妳呢?这句话高巳问不出口,不过光稀看来不像有男友。
    「一看见武田少尉想飞的表情,不才我斗胆生了成全武田少尉的念头。」
    高巳故意打诨说笑。
    「要是这时妳再开口拜托我,我肯定干劲大发!可以吗?」
    高巳大量了光稀一眼,见她神色凝重,便打了退堂鼓:「妳不愿意就算了。」但光稀却举手制止了他,看来并非不愿意。
    「假如能提振你的士气,我愿意开口拜托,但你得等一下,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就是……不习惯拜托别人。」
    她那打从心底困扰的表情莫名可爱,令高巳险些噗地笑出来。要是笑出声来,她铁定打死不说,因此高巳强忍着没笑。
    光稀神色凝重地思索片刻之后,方才抬起头来,好啦,她会怎么说呢——
    「——我想飞,问题若能快点解决,我会很高兴。所以,假如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希望你能设法处理。」
    听了这三段论法似的「请求」,高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光稀虽然怒斥高巳,但她似乎也对自已的说词没什么自信,脸孔涨得通红。
    高巳一面笑,一面回答:
    「不,不好笑,不好笑,甚至很可爱。」
    「别取笑我!」
    「我没取笑妳啊!现在我士气大振啦!」
    高巳笑逐颜开,拍了拍光稀的头。
    「我会为了武田少尉设法处理的。」
  


     *
  
    高巳在光稀面前誇下了海口,与【白鲸】之间的停战谈判却迟迟未有进展。
    他试图以迪克为窗口,向【白鲸】群提出停战之意,但迪克却坚拒代为发讯给同伴。他们似乎不曾主动利用分裂时产生的波长来沟通,只是被动地感应其他【白鲸】的想法及存在。
    虽说迪克本是单一个体,但他原先就拥有认知其他生物的能力,与应变总部之间的沟通也一向顺遂,因此他这次的反应可说是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春名高巳:我不是说了吗?虽然你这个【白鲸】停了战,但其他【白鲸】并未停止攻击。这点你已经理解了,对吧?假如我们能直接和【白鲸】群谈判,就用不着麻烦你;可是其他【白鲸】不肯接收我们的波段,所以才想请你代为说服他们停止攻击,行吗?
    迪克    :我是【白鲸】,我以外的我们也是【白鲸】,【白鲸】说服【白鲸】是矛盾的;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与行动上也该一致。
    春明高巳:但实际上,【白鲸】的行动并不一致,对吧?假如【白鲸】真的<全为一体>,其他【白鲸】的意志及行动也该和选择停战的你一样啊!你不觉得矛盾吗?
    迪克    :这也是一种矛盾,但我没有解决这种矛盾的理论,因此我只能就我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我以外的我们,也在我以外的我们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
   

    「看来迪克虽能认知其他种族的「他人」,却无法认知同种族的「他人」,或该说他不愿认知。要问为什么呢,便是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才是正确的常态,因此他不希望世上存在着与自已重复的同一种族……」
    高巳在会议上如此发言。
    <全为一体>是迪克在分裂之后常用的词囊,代表着【白鲸】身为单一生命体时的同一性。
    这种同一性对【白鲸】而言,是最重要且最优先的事项;违反了这个事项的事,全都被他归入无稽之谈而加以否决。
    一旦同一性与现实相存,优先遵从的永远是同一性。
    高巳指着桌上通话记录的某一段。
    ——我只能就我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状态,我以外的我们,也在我以外的我们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
    「他似乎认为只要各自维持<全为一体>状态,整体上就能变成<全为一体>。」
    这便是迪克优先遵从同一性的实例之一。
    他虽然知觉同伴的存在,却不肯与他们进行意志交流,亦是出于这个的缘故。在<全为一体>的状态之下,是不会有其他同类可供交流的。
    「实际上,【白鲸】群的行动各不相同;既然行动各不相同,意志当然也各不相同,压根儿不是<全为一体>,而是<全为一体>复数形。他们在事实上已经是单纯的集团了,与人类或其他动物一样;可是,尽管有数万个大大小小的同类存在,行动与意志也互有差异,只要彼此各自维持<全为一体>状态,迪克就满足了。而所谓的『维持<全为一体>状态』呢,指的不过是各自自律而已。」
    「换句话说,迪克期待【白鲸】各自行动,结果却变得相同?
    听了芹泽的发言,高巳露出苦笑:「这么说就太露骨啦!」
    宝田恨恨地说道:
    「各自行动,全体自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要是有,人类也用不着搞什么政府和自治团体了。」
    「没办法啊!【白鲸】一直是单一生命体,我想迪克应该是无法适应集团状态吧!」
    佐久间安抚宝田,继续说道:
    「说说回来,他似乎相当于执着于这种<全为一体>的同一性,看来倒也像是处于思考停止状态啊……」
    「嗯,确实有这种迹象。他不去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或是说不愿深入探讨。」
    听了高巳的见解,佐久间陷入沉思。
    「我猜想,对于当了数万年单一生命体的【白鲸】而言,现在这种集团化状态是股巨大的压力……为了缓和这股压力,他试图于心理上维持记忆中的<全为一体>状态……【白鲸】分裂之后,每个个体大可自由行动,但他们却聚集在一块,或许便是为了提升集团密度,以维持近乎<全为一体>的形状。」
    【白鲸】群形成的集团平时都分布于太平洋上,和最大的碎片迪克位于四国沿海似乎不无关系。基本上,集团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是迪克周边的空域,越往外推移就越为稀疏。
    此外,【白鲸】仍遵守着反射雷达波的要求,不惜让人类掌握自已的行动,也要维持分裂前的习惯;这些应该都是维持<全为一体>状态的一环。
    佐久间打住思绪,抬起头来。
    「照这么看来,或许在谈判之前,得先治疗他们的集团状态。」
    高巳一头雾水,歪了歪脑袋。
    「治疗集团状态……有这种方法吗?再说集团只是单纯的状态,好像也没什么好特别治疗的啊……」
    「当然有啊!在某种状态之下,集团便是种问题。」
    「你是指恐怖集团或鹰派分子?」
    宝田这句话极有军人本色,但佐久间却摇了摇头。
    「那是集团所持的目的成为社会问题,并非集团本身有问题。」
    众人依旧满脸不解,佐久间揭晓答案:

    「是解离型认同疾患——也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

    众人一脸错愕。不是为这个名词感到错愕,而是为这个名词在此时此地出现感到错愕。
    「我们能否将迪克的现状当做解离型认同疾患,加以『治疗』?这种病理的『治疗』方法是将多重状态统合为一,或是建立多重却能整合意志的均衡状态。」
    佐久间继续对着哑口无言的众人说道:
    「当然,【白鲸】根本不是人类,分裂后的每一部分又各自拥有身体,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定义的解离型认同疾患并不完全一致;不过,因为某种成为疾病的打击而导致单一人格变为复数这一点,倒是颇为相似。」
    大多数解离型认同疾患的患者在幼儿期都曾经历过心理创伤,这些心理创伤大多是受虐经验;患者为了保护自已的心灵不受这种体验及体验造成的心理创伤所折磨,便产生了其他人格。
    将心理创伤与弹道飞弹相提并论,可说是相当(不,是极为)荒唐的想法;不过久就「一分为多」的意义上而言,两者确实可说是带来同样结果的同一种「打击」。
    这是个相当大胆的诊断。
    「这么一想,或许人类的解离型认同疾患治疗法也能应用于【白鲸】身上。」
    「你的意思是,经由治疗,让【白鲸】恢复<全为一体>的状态?」
    宝田下了个直接的结论,佐久间委婉地加以订正:
    「能否恢复<全为一体>的状态尚不得而知。高知的少年齐木瞬所拥有的【白鲸】吸收了【白鲸】;就这个例子来看,细胞是可能再次融合——但即使所有碎片再次融合,一度分裂过后的融合究竟能否称为<全为一体>,还有待商榷。不过,我认为至少可以帮助【白鲸】建立一个能够整合全体意志的状态。」
   
    「这么一提,还有高知的少年嘛!不能请他协助吗?」
    芹泽这句话全无恶意,却被光稀狠狠地瞪了一眼,让他吓得缩起身子。宝田回答:
    「那名少年是二月自卫队机事故的遗族,他的父亲齐木少校殉职还不到半年,参谋本部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征召他来处理【白鲸】问题。再说他还没成年,精神负担太大了。」
    征召齐木瞬似乎攸关防卫省的威信,只见宝田的表情相当不悦。
    顾虑未成年人的精神负担只是表面话,其实参谋本部是不愿让外界认为得靠未成年的孩子来收拾善后。
    「不过,这种胶着状态再持续下去,会变成怎样就难说了。其实内阁已经再三建议参谋本部请求齐木瞬协助,只是被参谋本部拿着『掠过岐阜』的失策当盾牌挡掉而已。」
    「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被吸收的【白鲸】下场如何。」
    高巳也从旁帮腔:
    「齐木瞬的【白鲸】(费克)似乎不会发出【白鲸】共通的沟通波长,所以迪克无法读取费克的思考。不过,我向报社打听过齐木瞬的说法,费克的确是遵从齐木瞬的指示,怀着攻击意图吸收了其他【白鲸】……照这样看来,费克所行的融合很可能不是【白鲸】所期望的,说不定在吸收的同时单方面地消除对方的意识,没有【白鲸】是自愿跑去让费克融合的。我们既然承认【白鲸】的尊严,就不能在这种状态之下逼他们接受费克的强硬融合。」
    「费克的事就先搁在一边吧!参谋本部已决定不把齐木瞬牵扯进来,我们目前又无法直接和费克沟通,什么事也办不到。【白鲸】的沟通波长似乎也对费克无效。
    佐久间的发言终止了费克的相关讨论,众人接着研究该如何参考解离型认同疾患的病理来「治疗」【白鲸】。
    有人担心治疗废时,佐久间回答:
    「【白鲸】原来是单一生命体,回归一体的本能应该相当强烈才是。他们分裂后仍执着于<全为一体>的同一性,正是他们渴望合一的意识表征。倘若他们得知或许能以某种形式再度统一自已,应该会对『治疗』表现出积极的意愿;而他们的意愿强烈也会直接反映在『治疗』进度之上。」
    这话颇有道理,由佐久间说来更显得头头是道。
    「【白鲸】连集团概念都无法理解,勉强谈判下去也不会有进展的。我认为『解决』【白鲸】的集团状态才是捷径——春明,你说呢?」
    「啊?」
    高巳没想到佐久间会把话锋转到自已身上,反应慢了半拍。
    「呃,这个嘛——的确,现在的状况就像没有出口的迷宫;如果能帮助【白鲸】统合,谈判起来应该会比较顺利。」
    高巳停顿下来小心地择言选词:
    「……佐久间先生,真亏你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点子。」
    「我是效法你的弹性思考啊!」
    佐久间若无其事地微笑,又对众人说道:
    「继续和不懂集团概念的【白鲸】鸡同鸭讲,只是害春明受累而已。现在他可不能累垮啊!要是最擅长和【白鲸】沟通的他累垮了,我们绝无法在最短时间内解决问题。幸好我们大学里就有几个现成的精神病理学顾问,应该能立刻组成支援小组。」
    听着佐久间的一番话,高巳的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若要实际尝试这个办法,到时自已将扮演什么角色自是不言而喻。就算有顾问从旁指导——
    ——要我这个外行人帮人家做心理治疗啊?
    高巳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甩开不安。
    ——我都说要让她飞了。
    高巳发现邻座的光稀正悄悄打量自已,连忙摆出笑脸;光稀也生硬地绽开笑容。
    本是想让她安心,却反而教她担心;高巳不禁微微苦笑。

    解离型认同疾患的内在人格,可分为主人格、次人格及基本人格三类。
    主人格是患者的主要人格,亦即清醒时最常出现的人格。主人格通常不知道次人格的存在。
    次人格则是为了应付心理创伤或压力而产生的人格,拥有自已的名字、意志及生活习史。
    主人格通常无法掌握次人格的活动,没有次人格活动期间的记忆,呈现解离性健忘状态;不过,次人格却往往保有其他次人格与主人格的部分记忆。
    基本人格是与生俱来的人格;面临重大压力时,基本人格为了逃避,才创造出其他人格。基本人格与主人格为同一人格的案列是最为常见的(在某些案例中,主人格为次人格之一;这种情况下的主人格通常处于休眠或极少出现的状态)。
    治疗上的重点,是让患者(===主人格)承认自已是多重人格,并促进主人格与次人格之间的相互沟通。
    次人格大多以某种形式扮演着「承受痛苦」的角色(有时呈现更加细微的分工状态),主人格则在次人格的保护之下免去了痛苦。
    只要主人格与次人格开始沟通,共享彼此的记忆,次人格的存在意义便会越来越薄弱。
    这是淫威共享记忆之后,主人格便知觉了压力;既然主人格已知觉压力,身为痛苦承担者的次人格便无须存在了。
    这时才开始进入人格统合阶段。
    此外,患者与治疗者之间的信赖关系也极为重要。负责引导主人格与次人格沟通的便是治疗者,而在统合之际,治疗者扮演的角色也相当重要。
    虽然【白鲸】的情况与解离型认同疾患不可一概而论,但还是姑且套用这种病理,将分裂后的「最大碎片」(目前长度达十几KM,面积足以与各务原市匹敌)迪克视为主人格,判定主人格与基本人格一致。
    当然,统合之后留下的主人格不见得是迪克;为了消除这层风险,治疗者(应变总部)将进行推举迪克为主人格。
    治疗这种疾病时,治疗者照理说是不能动这类手脚的;但事关【白鲸】,便又另当别论。应变总部的首要目的为人类的存续,「治疗」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若是统合成敌对人类的人格,可就是本末倒置了。因此这点手脚便当成协助对方统合的回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迪克当成主人格,迪克已知道「自已分裂且处于重复状态」。因此第一阶段的目标——承认自已为多重人格——可算是达成了。
    而所有个体皆记得造成多重人格的「痛苦原因(===弹道飞弹)」,并保有沟通用的波长。
    只要能克服【白鲸】群对于相互沟通的排斥感,主、次人格便能在共享痛苦记忆的前提之下进行交谈。
    因此目前的状态,可说是已经处于中期治疗阶段。
    治疗的目的为「统合」或「认知其他人格并整合意志」,治疗者由高巳和迪克建立深厚信赖关系的高巳担任。
    至于临床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方面所需的相关知识技能,则由包含临床精神科医师在内的诸位中京大学教授负责支援;高巳及应变总部的主要成员都接受了基本训练。与【白鲸】实际对谈之时,也得征求他们的建言。
    万一高巳发生意外,无法对谈,则由光稀与佐久间两人代理。
    这是因为光稀为第一接触者,与迪克较为熟稔;而佐久间为迪克的知识供应者,深获迪克肯定之故(而且光稀素有简化会话的倾向,她的性格或许可抑制佐久间陷入议论回圈的老毛病)。
    至于齐木瞬所拥有的费克与人类社会并非处于敌对关系,优先顺位不若其他【白鲸】,因此暂不决定如何处置。



     *

    确认治疗意愿与目的

    春名    :我再确认一次,你不能替我们说服其他【白鲸】停止攻击吗?
    迪克    :我是【白鲸】,我以外的也是【白鲸】,【白鲸】说服【白鲸】是矛盾的;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与行动上也该一致。我拒绝接受这种矛盾。
    春名    :嗯嗯嗯,这些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十次啦!换句话说,你们的心理仍维持<全为一体>状态,可是身体与意志却变得零零散散,造成现实上的行动与意志不一致,害得你们不再是<全为一体>              ,反倒成了<不完整的复数>状态。迪克,你对于这种状态有何感想?假如你觉得无所谓,我认为就这样继续过集团生活也是一种选择。
    迪克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于任何事物——意志,身体,行动等等——都渴望维持统一状态,并不希望各行其是,造成相异结果。
    春名    :这代表你希望回到<全为一体>的状态,或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的意志·身体·行动皆尽可能统一的状态」,对吧?
    迪克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目前并无统合意志的方法。
    春名    :(你认为呢?我觉得他的状况与其说是多重人格,倒还比较像是因不懂集团决议方法而陷入混乱。)
    佐久间  :我倒觉得他是出于多重人格与不懂集团决议方法的双重困惑状态。多重人格的产生及治疗都是以集团概念为前提;以人类的多重人格为例,患者的所有人格都拥有集团概念,下决定时往                往自然而言地採取讨论方式,并不会因不知方法而产生混乱。迪克的情况,是在没有集团概念的状态之下被迫化为集团,一开始便已经因此产生混乱了所以该解释为多重人格与缺乏集团                概念的双重混乱状态。我认为还是可以当做【白鲸】的多重人格来处理。只不过,既然已经以人为力量将一个没有集团概念的生物变为多重人格,我们也只得传授整合集团意志的方法,                或是由我们担任中介者,调停人格之间的意志。)
    (哇!这些事谁来做啊?我吗?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了。)呃,抱歉,中断了这么久,人类的意思呢,是希望与【白鲸】停战;这里说的【白鲸】包括「我以外的我们」。换句话说,我们希望与<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统一的状态之下达成停战协定。我想这一点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
    迪克    :我现在无法提出<全为一体>的【白鲸】的统一结果,因此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无法满足各位的期望。
    春名    :嗯,我懂,所以我们想帮助你与你以外的【白鲸】们恢复<全为一体>,或是建立能够统一意志的状态,你愿意吗?当然,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延长人类的生命,不会要求你做任何回报,你就当成是各取所需就行了。
    迪克    :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建议,但我也无法保证我以外的我们与我持有相同的意见。
    春名    :那当然。所以你能不能将这个提议转达给你以外的所有【白鲸】?你有办法传达吧?假如有【白鲸】拒绝这个建议,我可以个别和他谈谈。
    有了恢复<全为一体>的好处,迪克总算答应与其他【白鲸】通讯了。
    这么一来,迪克便成了广播台,负责将应变总部的意向告知全体【白鲸】。
    不过,迪克只代应变总部发布意见,并不对应变总部的意见置啄。
    虽然过程一波三折,其他【白鲸】为了回归<全为一体>,总算也跟着接受与「同一种族的他人」通讯的非常措施。
    然而,此时又发生了另一个问题。【白鲸】能单方面地传递或聆听彼此的意志,却无法整合彼此的意志(他们没有协议行为)。
    因此,应变总部得逐一指示他们如何整合集团意志。
    这些指示都是极为初步的,比方让意见相同的【白鲸】聚在一起,组成同意见集团,并报告该集团的【白鲸】数量有多少。
    透过迪克回复的意见,则是由应变总部整理之后,再交由迪克发布结果。
    换句话说,【白鲸】群的意见得先经过应变总部统计,再将结果反馈给他们。
    这个方法虽然繁琐,但应变总部因而掌握了全体【白鲸】的意识,【白鲸】群也藉由应变总部这个仲介者之助,掌握了自已以外的【白鲸】——亦即他们口中的「我以外的我们」——的意见分布情况。
    之所以没有【白鲸】质疑应变总部这个意见统计者的公正性,应该是因为站在第一线上的是打一开始便与【白鲸】建立了信赖关系的高巳。
    如众人所料,全体【白鲸】都接受了应变总部最初的提议,同意由应变总部协助他们回归<全为一体>。
    这正好证明了佐久间的推测——【白鲸】拥有强烈的统一愿望。
    只不过,现阶段仍有众多【白鲸】表示虽愿接受帮助,但为了自我防卫,不愿停止攻击人类社会。
    众【白鲸】之所以期望统合却无法统合,除了不懂如何整合意见以外,对人类的态度歧义也是原因之一。
    为了统合,必须消除他们对人类态度的落差;「治疗」与「停止谈判」的目的在早期阶段便已开始叠合。
    应变总部征询【白鲸】群对人类抱持的态度,并将相同意见的【白鲸】划为同一集团,结果共可概分为三大集团。

    ① 与迪克相同,对人类友善的中立型。
    ② 希望断绝与人类之间的交流以确保安全的不干涉型。
    ③ 基于防卫意识而主张继续进行生存竞争的防卫型。
   
    根据这个结果,应变总部将【白鲸】群分为中立型、不干涉型及防卫型三类。
    刚分裂时,迪克以外的所有【白鲸】皆是防卫型性格;但他们生性不好争斗,因此当人类不再反击时,便衍生了其他两种性格。
    到了六月的最后一周,中立型、不干涉型与防卫型的个体数目比例几乎为1:1:1。
    虽说防卫型仅占了三分之一,但一个类型便约有两万个个体,因此【白鲸】的威胁依旧存在。只要解除电力限制,两万个防卫型【白鲸】便会一蜂窝地冲向都市,发动攻击。
    不过,防卫型的【白鲸】的势力没想象中庞大,倒是个极大的希望。若是分成主战派与非主战派,还是非主战派居多。身为统合核心的主人格若为迪克,对人类而言自是最好不过;再不然,将中立派型或不干涉型的个体拱为主人格也行。
    应变总部在不干涉型及防卫型之中分别选出一个【白鲸】来担任与迪克一样的广播台角色,并开始与三个集团个别沟通。
    若将迪克(中立型)视为主人格,这些沟通便等于与次人格交流。


     *

    在会议早已结束的深夜,光稀悄悄地溜进了总部办公室中。
    所有人员都已离开,室内一片漆黑;高巳扒在会议桌上。
    光稀微微叹了口气,静静地走向高巳,拿起怀中的毛毯,悄悄地披上他的肩头——
    他的手却被轻轻地抓住了。
    ——抓到小矮人啦!
    高巳用着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轻喃。他依旧扒在桌上,只将头微微地转向光稀:
    「每天晚上都来,辛苦妳啦!明明多半是白跑一趟,亏妳还跑得这么勤。」
    高巳每两、三天就有一次不会住处,待在总部办公室过夜。他一留下来找资料,往往就直接睡在总部办公室里。
    光稀发觉这件事以后,深夜前来察看总部办公室便成了光稀的日课。
    光稀不知如何回答,迟疑了片刻之后,才一面拿开高巳的手,一面说道:
    「——既然醒了就回去,你会弄坏身子的。」
    「饭我吃了,澡也向宿舍借浴室洗过了。」
    那迟迟未能复原的沙哑声音,正显示了高巳的疲劳程度。
    「不好好躺着,身体无法休息。」
    「您说得是……我也知道,但就是改不掉。」
    高巳浮现了类似苦笑的表情。
    「总觉得我不赶快跑,就没有结束的一天。」
    这道略带不安的声音,让光稀重新认识到现状过于依赖高巳。
    光稀在黑暗之中垂下了双眼。
    「……对不起。」
    开口拜托我把问题解决。当时她真的依言而行,但那个「请求」对现在的高巳而言,是否已过于沉重?
    「之前的话我取消,你别再跑了。」
    她的嘴唇突然被手指掩住。「不行。」高巳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说道。
    接着他又缅甸地——困扰地微微一笑。
    「要是妳现在收回那句话,我真的会跌倒。」
    那你要我怎么办?光稀的心声似乎说出了口。
    「妳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别收回那句话就行了。是我自个儿拿来当拐杖用的。」
    光稀觉得这就像是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一样,心头一阵难过。
    「——你觉得困扰?」
    他的手轻触光稀的脸庞,光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手指触碰的部分变得极度敏感,她连忙转移自已的注意力。
    周围的空气密度似乎大增,攀缠着她。
    过了片刻之后,高巳的手才慢慢离开脸庞。
    接着放到了光稀的头上。
    「谢谢妳的毛毯,我以后会尽量回去睡的。」
    他的口吻与平时一样开朗。
    仿佛方才那股孕育着微妙均衡的空气从来不存在一般——
    就这么被他一语带过。
    光稀忍不住抬起头来。
    「我来当妳的拐杖——等我几天。」
    「啊?」
    「我会替你减轻一点负担的。」
    说着,光稀便将毛毯塞给高巳,离开了总部办公室。

   
    数天后,基地司令对高巳下了通告;是男子宿空房的使用许可。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高巳苦笑,但能省去通勤的功夫,倒是轻松不少。
    接到通告的当天,高巳便依照指示搬入了宿舍。



     *

    瞬奔上位于天野二楼的佳江房间。
    他打开门,房里的费克高兴地飘了起来。
    快去救佳江——不对。
    拜托你,去救佳江。
    『费克·不懂·救·佳江·什么·方法。』
    瞬深呼吸,缓缓地闭上眼睛。
    「去把佳江找出来,保护她。你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就行,你和【白鲸】是同类,佳江和你在一块,【白鲸】就不会攻击她了。」
   
    ——我办到了。
    我办得到嘛——看吧!我没说那些残酷又胡来的话语,而是把该说的话好好地说出口了。
    我办得到嘛!
    我和佳江还是待在同一边的啊!

    太好了——

    正当瞬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时,梦醒了。

    「……」
    睁开眼时,瞬发觉自已身在不明的房间之中——并非不明,只是还没熟悉而已。那是个家具齐全,整洁美观的单人小套房。
    天还没亮,唯有小小的灯泡微微照耀着室内。
    瞬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
    他应真帆之邀加入「保安联盟」,来到了根据地名古屋之后,便在联盟的安排之下住进了这个套房。
    木质地板与壁纸铺设而成的房间充满了现代感,与齐木家那种榻榻米加上砂壁的老旧木屋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
    瞬无力起身,也无力开灯,只是疲懒地躺在床上,冷汗开始缓缓地冒出来。
    在梦中看见希望之后,又清醒过来看见现实,对身体相当有害。假如每天都作这个梦,害处便更甚了。
    在梦中,他一再地重返那个无法再次回去的分歧点。
    梦中的他说着心目中的理想说词,由衷地安心庆幸;接着当他醒来,便得品尝绝望的滋味。
    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上天对瞬犯的错所做的惩罚吗?在梦里,他绝不会发现是梦;每到醒来,才自嘲自已的梦境是多么天真。那痛苦便如受人折磨一般。
    从头来过?想得太美了。
    瞬看了看时钟,这时间电波管制尚未开始;他拿起枕边的手机。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这个时间能打电话的对象只有佳江一人。他已经决定在回去之前绝不联络佳江。
    最后他拨了费克的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才接通;花的时间之所以比平时长,应该是因为当时还不到费克的活动时段。
    「抱歉,一大早打来。费克。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昨天·吃了·两个·两只·两架·【白鲸】。』
    费克答完话又问道:
    『今天·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就行了,看到【白鲸】就吃掉。」
    瞬不要求费克保护佳江,因为只要留在高知的费克继续捕食【白鲸】,就等于保护了佳江的安全。
    「欸,我问你,你是怎么吃掉对方的?」
    瞬一时好奇问道。
    当时他怒火中烧,冲口要费克杀掉同类;但全长不过一公尺的小小费克如何能击败比自已大的同类仍是个谜。
    费克的回答相当简洁。
    『费克·想·冲撞·杀死。』
    换句话说,费克当初是想撞死对方。没想到那么厉害的生物竟会因此死亡。
    『冲撞·对方的·意识·变成·白·空白·无。』
    『意识·消去·不见·身体·空洞·壳·费克·吃掉。』
    教授费克杀意的也是瞬。费克从瞬身上习得的东西越来越多——连无须学的也学会了。
    他终于明白佳江过去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把他送到大学去会比较好,继续养他不妥。佳江时常小心翼翼地这么说,这些话究竟有何含意,他终于懂了。
    区区一个高中生想饲养学习迅速且拥有高度智能的异种生物,根本是自不量力、鲁莽无谋。
    一个连是非对错都还搞不清楚的黄毛小子,怎能正确地教育一个毫无善恶基准的全新智能?
    凭他这般无法接受父亲之死、只会怨天尤人的狭隘心胸,能培育出什么来?这算什么完美的家人?
    他只是想创造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伴而已。
    费克反映了不正确的瞬,不正确地成长。
    宛如镜子一般反映并显现着瞬的过错。
    『费克·要·吃到·什么·时候?』
    『瞬·希望·到·什么·时候?』
    费克询问,瞬回答:
    「吃完所有【白鲸】以后就结束了,加油。」
    即使循着错误的方向前进,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分歧点,修正自已的道路。
    所以,他只能继续推进,直到能将费克重新格式化为止。
    教导他正确的事——届时瞬一定能回去。
    回到即使和瞬有相同遭遇,也不会要求费克杀害同类的佳江那一边去。

    身为反【白鲸】团体,「保安联盟」如今已获得全国性的支持。
    虽说是人类攻击在先,但【白鲸】单方面的蹂躏使得人们因恐惧而萌生反感,自然而然地拥护起贯彻反【白鲸】立场的「保安联盟」。
    其余反【白鲸】团体开始倾向不得不和【白鲸】和平共存的态度,更增添了「保安联盟」受欢迎的程度。
    白川真帆以燕尾事故罹难者家属的身份发声,也是「保安联盟」广受欢迎的因素之一。罹难者家属——而且还是个未成年少女——挺身而战的身影,似乎极令社会大众动容。
    「保安联盟」的赞助者多是政府界及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因此办事处竟是设在高级地段的商业大楼之中;而且可不止一个房间,是一整层楼。
    由于电力限制之故,办事处的营运时间为夜晚。瞬在联盟成员的带领之下,于傍晚时段来到了办事处。  
    「哇……好壮观!」
    进入会客室后,瞬瞪目结舌地环顾四周。别说建筑物本身便是高大宏伟,高知的大楼根本无法比拟;就连内部的办公室也飘荡着难以言喻的高级感,设备一应俱全。
    真难相信这是成立不到两个月的民间团体办事处。
    「我还以为民间团体会更朴实一点。」
    「是啊!我们的运作和活动都很高调,全是靠真帆的力量。」
    回话的是前往小套房接瞬来此的大村正彦。他是个四十来岁的高大男性,据说是燕尾事故副机长的哥哥。
    「真帆的?」
    在办事处里,为了与真帆之母有所区别,众人都是以名字称呼真帆,而非姓氏;瞬也依旧画葫芦。
    其实以瞬的性子,是不喜欢直呼女孩子名字的——佳江除外。
    「【白鲸】出现以后,头一个成立反对团体的就是真帆。虽然联盟表面上的负责人是真帆的妈妈,实际上负责运作的却是真帆。她不但四处游说燕尾事故的罹难者家属加入,还积极地寻求赞助,活跃的程度连大人都自叹不如啊!」
    听了大村的回答,瞬叹了口气。
    「真厉害,她明明和我差不多大。」
    真帆只比瞬大上一年级。不过,瞬其实并不感意外。他知道真帆有这个本事,她是个能力卓越又攻于心计的人——无论是用于正途或歧途上。
    「真帆她妈妈那边的亲戚是地方上的望族,过去还有人当上了立委和部长呢!听说真帆起先也积极借助了亲戚的力量。」
    有了亲戚的力量,扩张联盟便更为容易;再加上她又成功地搭上憎恨【白鲸】的潮流,联盟自是日益壮大。
    不过,即使真帆是用尽了身边的一切管道才得以创设「保安联盟」,能让一个成立不久的新团体拥有如此充裕的设备及资金,仍该归功于她的手腕。
    真帆拥有领导者魅力,联盟成员似乎也相当崇拜她;大村谈起她时的自豪语气更让瞬有这种感觉。那是种拥戴了「天才少女」的优越感。不过若要归类,真帆应该算是秀才,而非天才。
    「你也别输给真帆,好好表现吧!不过,要你像真帆那样,或许负担是太重了一点。」
    这话颇为失礼,但大村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推崇真帆而已。
    「我不过是拥有费克罢了。」
    瞬的言下之意是要大村别拿他和真帆相比,但大村丝毫不以为意。
    「光是能收服【白鲸】,你就已经很有价值啦!」
    这话更加失礼了。不过,在唯特定人物是从的集团之中,反抗绝不会有好下场——这是转学经验比常人多的瞬所学到的处世之道。
    瞬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不过,可不可以叫他费克,不要用【白鲸】称呼?毕竟他是我的搭档,今后也会帮上大家的忙。」
    「啊!说得也是,抱歉、抱歉。」
    大村如此说道,同时豪爽地笑了。

    「我是齐木瞬,请多多指教。」
    瞬行了一礼,再度坐回自已的座位。
    这场会议的目的在将瞬介绍给主要干部,包含真帆与大村在内,与会者约有三十人。
    众人拍手欢迎,开场显得可有可无。
    接着,他们开始针对费克之事问东问西。
    在哪里「弄到手」的、怎么「收服」的……诸如此类。
    众人提及费克时所选择的字眼虽然令瞬感到不快,但他却未表露在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回应问题。
    「假如费克背叛,你打算怎么办?」
    中年女性提出的这个问题,险些让瞬的笑容产生龟裂。
    但他忍了下来。
    「妳是问我要怎么负责?」
    瞬反问,那名贵妇模样的女性露出苦笑:
    「你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要你负责?」
    这话还真不像是把整个联盟交给一个孩子运作的大人会说的,但瞬仍面带笑容地忽视这一点。女性继续说道:
    「我是在问如果费克与我们为敌,你能和他划清界线吗?」
    「如果费克与人类为敌,我是人类,自然得加入人类的阵营。若是发生这种情况,我个人当然觉得难过。不过,假如连费克都变成敌人,我想到时人类也无力抵抗了。」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是真帆。
    「瞬说得有道理,这个假设性问题确实没有意义,要是费克成了敌人,瞬划不划清界线都一样。到时反而是费克要和我们划清界线呢!长沼女士,妳被将了一军啦!」
    被称为长沼的女性苦笑着点了点头。
    真帆转向瞬:
    「能命令费克的只有你吗?还是只要打到能接通费克的那个手机号码,其他人也能下令?」
    「——他只听我的话。」
    瞬缓缓地给了个不实答案。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道照顾费克,不过就算使用同样的号码,费克只对我的声音有反应。我想他应该是用声音的波长来区分的。」
    其实费克也听佳江的话,就算是其他人来下令,只要谎称是瞬的意思,费克应该也会遵从。费克根本不懂得怀疑人。
    不过瞬不打算说出来。
    他是接受了真帆的邀请,可不是成了真帆的手下。他不会对真帆亮出所有底牌。能「役使」费克,是唯一能让瞬与真帆平起平坐的王牌。
    「是吗?佳江也不行啊?那就没办法了。」
    真帆笑着,说了声「可惜」。瞬觉得她似乎看穿了自已的心思,不过无所谓,只要让她知道自已不会任她摆布即可。
    「我想暂时就请瞬协助『保安联盟』的行政工作,顺便学习联盟的理念及运作系统。不过,仍请瞬以维持费克的信赖关系及歼灭【白鲸】为最优先。」
    真帆将瞬的职务安排妥当之后,会议便告结束。
    「对了,真帆的妈妈没来开会耶!」
    瞬一面整理文件,一面漫不经心地对大村说道。大村闻言,脸色暗淡下来。
    他似乎顾忌周围,压低了声音回答:
    「真帆的妈妈——在发生事故以后,身心变得相当衰弱,现在住在市内的医院里。今天真帆应该也会去探望她。」
    瞬望着贴在墙上的联盟组织图。联盟负责人是白川迪子,想来这个人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实际上的支配着是真帆。或许成立这个团体也是出于真帆之意,而非真帆的母亲。
    真帆从董事会议室走出来,穿越了办公室。
    她那打得笔直的腰杆与游说瞬加入时丝毫未变,背后翻飞的秀发亦然。
    她总是维持着凛然神色,仿佛不愿被发现背上的担子有多沉重一般。
    这是瞬头一次觉得真帆有点可怜。

    漫长的白色走道。
    整洁,单调,静溢。
    病房齐列的最高楼层与喧闹的挂号柜台及缴费处不同,充满了教人噤声的气氛。
    或许是因为特殊病患全都集中于这层楼之故吧!
    真帆抱着洋结梗花束,一直线地走到走廊尽头。位于尽头的病房挂着白川迪子的名牌。
    她轻敲房门后,打开了门,这见母亲在靠窗的病床上坐起身,眺望着窗外。
    「妈,妳醒着?」
    真帆一面说话,一面拿起母亲枕边的花瓶。母亲头也不回,依然望向窗外。
    「前一阵子我向妳提过的那个高知的齐木瞬,他今天到办公室来了。」
    真帆丢掉旧花,在病房的洗手台边冲了冲花瓶,并解开带来的花束,将花插上。这段时间里,母亲依旧毫无反应。
    「他答应帮我们扫荡【白鲸】,没枉费我大老远跑到乡下去当说客。要不了多久,就能替爸爸报仇了。」
    母亲仍然没答话。
    「————————臭老太婆!」
    真帆把刚插上的花瓶摔向地面。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花瓶碎了,白色洋结梗与清水凌乱地散落于亚麻油地毯上。
    她的母亲——还是没转过头来。
    真帆大步走向床边,抓住母亲的衣襟一把拉向自已。母亲宛如不会抵抗的人偶,任她摆布,却没抬头看她一眼。
    一双涣散的眼眸望着不特定的方向。
    「你听得到吧!?转过头来啊!回话啊!妳这个——臭老太婆臭老太婆臭老太婆!!演戏给谁看啊!?以为不幸的只有妳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就说清楚啊!」
    「真帆小姐,别这样!」
    真帆被从身后架住,她喘着气,总算停止吼叫。
    除了阻止真帆的护士以外,还有另一名护士也赶来了;那名护士扶住了在真帆摇晃之下险些滑落病床的母亲一把,并让她躺下。
    「——冷静下来。」
    护士低声劝慰真帆。
    这些人太狡猾了。真帆迁怒似的想道。
    就因这些人早已看惯了人们软弱的一面,她才会——
    才会在她们面前掉下眼泪。
    不愿流而留下的泪,对真帆而言只是种屈辱。
    「妳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我们会收拾。」
    真帆默默地点了点头。
    「别担心,妳妈妈会好起来的。医生也说过这只是暂时性的,耐心等她复原吧!」
    真帆抛下这番显然只是安慰用的激励话语,离开了母亲的病房。
   

    真帆家是个无愧于上流两字的家庭。
    这固然是因为母亲出身望族,而她的父亲长年担任一流航空公司的机长,又被航空业界的龙头企业挖角,担任试飞驾驶员,年收入与地位皆足以让他在母亲的娘家抬头挺胸。
    父亲个性虽然一板一眼,却温厚和气;母亲则是端庄文静的贤妻良母。他们的独生女真帆亦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活像连续剧里的家庭。
    这个美满的家庭在过完年不久之后脱了轨。
    从国中便开始学油画的真帆希望能上美术大学,父亲却强烈反对。
    父亲拿出又臭又长又老掉牙的论调训了她一顿,说什么画画没前途,难以成功,当兴趣就好,该选择更有用的科系就读。
    真帆一直认为父亲开明,不料他居然大力反对,因此一股牛脾气也上来了。
    他们越谈越激动,双方的口气都变得很差。
    最后——
    「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已的人生!?我最讨厌爸爸了!」
    真帆忿忿地吐出老套青春连续剧里的常见台词,冲回了房间里。
    她锁上房门,任凭父亲在门外叫唤,母亲前来劝解,都不出来。她闹起脾气,却不知该如何下台。
    隔天早上,父亲前来敲她房门,说了这句话——
    今天晚上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吧!
    一月七日——那一天,便是燕尾发生事故的日子。
   
    哭干了泪水的真帆与母亲,只能接下那只代替父亲回来的空白木盒。

    我最讨厌爸爸了。

    最后的一句话便这么没了下文。
    父亲死后,真帆重新思索升学问题,竟不知自已为何那么执着于美术大学。
    从好的大学毕业,进入好的公司工作——或许只是因为这种一帆风顺的前途显得平淡无奇,她觉得自已似乎陷入了平庸成人的模式,才刻意标新立异。
    她以冷却下来的脑袋仔细审视自已的画作,怎么也不觉这些画有赌上将来的价值。
    终日以泪洗脸的母亲,在葬礼举行之后开始发生异状。
    母亲变得常发呆,呼唤她也没有反应。
    真帆放学回家,只见她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一动也不动。
    妈——
    真帆唤道,母亲转过头来:
   
    「都是因为妳说了那种话。」
   
    这是最后的一句话,之后母亲便没再说过只字片语。母亲住进了舅舅经营的综合医院,真帆失去了母亲。
    都是因为妳说了那种话。
    所以爸爸死了?我也很后悔啊!为什么还要责备我?为什么要将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怪到我头上来?
    吵架的时候谁都会说气话啊!说了气话的隔天爸爸死了并不是我的错,我又没叫爸爸去死。
    无论真帆在心中如何拼命地辩解,依然改变不了母亲说过这句话的事实。母亲自此以后不再说话,不肯取消那句怪罪真帆的话语。
    母亲与父亲向来情深,母亲的那句话,听来便像是死去的父亲所言。
    父亲与母亲都不原谅真帆。
    都不原谅偏在父亲过世的前一天使性子,破口大骂的真帆。
    【白鲸】上了新闻的那一天——那是道天启。
    不是我的错,是「这家伙」的错。
    恼怒、憎恨、愤懑……所有不适宜哀悼父亲的郁闷情感都像找到了出口一般,开始奔腾。
    而这些情感的确找到了正确的归宿。
    只要报了仇,爸妈便会原谅我。
    真帆向学校提出了休学,埋头于「保安联盟」的创设与运作之中。有了母亲娘家大力相助,运作很快上了轨道。
    妈,参加联盟的人数又增加了,杂志也报导了!今天电视台还来采访呢!反【白鲸】的潮流越来越强了。
    无论真帆如何自豪地报上成果,母亲依旧不置可否。
    母亲的口中,仍未出现原谅真帆的话语。
    ——还不够。
    什么时候才够?
    该怎么做才够?

    母亲还不宣示终点。



     *

    佳江的双亲与宫爷爷在瞬随着「保安联盟」的人离开高知之前,曾去见瞬;他们是去确认瞬是否真的心意已决。佳江没一道去,她无法承受再一次听瞬回答要跟着真帆走。
    他们果然没能把瞬带回来。
    咱开口都不管用了,阿爹伊们当然无法阻止瞬,这让佳江的心里感到些许安慰。
    瞬离开高知数天以后,地方上的报纸也报导了这件事,颇有责怪他在这个时间离开高知之意。瞬并没带走费克,不知有什么好责怪的?天野家之中便不再订那份报纸了。
    见了报导以后,朋友们打电话给佳江。
    不要紧呗?每个人都这么问。不是问瞬要不要紧,而是问佳江要不要紧。咱和伊又不是那种关系——佳江这回无法再这么嘴硬了——
    佳江反复咀嚼着瞬那番话——
    最后的那番话。
    可是,我也错了。
    她说的话是错的,但说不定循着错误的方向绕一圈,就能回到正确的原点上。
    假如能重头来过,我不会再犯错。
    这个理论八成是真帆管事给瞬的。
    不推翻这个理论,无法将瞬拉回来。
    佳江必须设法让瞬察觉那是错的。

    瞬启程之后,宫爷爷依然一如往常地前来拜祭齐木家的牌位,和佳江及佳江的母亲擅自近来打扫整理一样。
    铃声响起,线香味隬漫,低声涌读的般若心经回响于客厅之中。
    「欸,宫爷爷……」
    佳江询问:
    「做错了一件事,只要朝着错误的方向绕一圈,就能回到正确的原点上吗?」
    「侬又谈起这种深奥的话题啦!」
    宫爷爷将喝了一半的麦茶搁在一旁,神色凝重地交叉上臂。宫爷爷的难得之处,便是不会以一句「侬胡说啥啊」来打发这个问题。
    「咱也不太明白,不过朝着错误的方向继续走,应该走不回正确的路上呗!就算表面上看来正确,也只是粉饰太平而已。」
    佳江也这么认为,有了宫爷爷的附议,她便生出了勇气。
    可是,真帆可会像封杀佳江一样,连宫爷爷一并粉碎?
    「做错的事能变回正确吗?」
    「当然不行啊!」
    宫爷爷一口否定。
    「错了就是错了,再怎么蒙混也瞒不过世人的眼睛和真理,即使事发当时掩饰得再好,事后总有个是非曲直。咱们小时候啊,政府说英文是敌人的语言,谁敢说英文,就会被秘警抓走;但现在学校里都在教英文啦!就是这么回事。
    年纪大的人,往往随口便是沉重的例子。
    「越是蒙混,事后的余波就越大。」
    佳江的心头一阵撼动。
    越是蒙混,事后的余波就越大,当初佳江不愿平添风波,便视而不见;结果事后的风波更加剧烈。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掀起风波。
    宫爷爷说话果然有理,他的道理朴实无华,但正因为朴实无华,反而无隙可乘。
    「那错了该怎么办?一旦错了,就无法挽回吗?」
    「是啊!」
    犯过的错时无法挽回的——宫爷爷如此说道。
    「别想把错的变成对的。人不是神,不能抹消发生过的事。」
    那么瞬犯了错该怎么办?
    瞬犯了错,便无法获得救赎吗?
    佳江咬着嘴唇,宫爷爷则缓缓续道:
    「犯了错只能承认。就算痛苦,也得把自已的错搁在心上。每个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人类原本就是会犯错的生物,犯错是在所难免;每犯一次错,只得认一次错。」
    宫爷爷又笑着表示,在不犯错这一点上,鱼和动物不知比人类聪明多少。
    虽然犯错在所难免,并无代表犯了错也无所谓。
    「是不能粉饰错误,得谨记教训,避免重蹈覆彻。不过啊,咱活到这把年纪,还是会犯错。人的罪孽深重,得不断地约束自已,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为止。」
    「要是自已犯的错——牵连了别人,又该怎么办?」
    「只能道歉。」
    宫爷爷又一口断定。佳江追问:
    「可是,假如那是种道了歉也不会被原谅的错呢?」
    「那还是得道歉。」
    宫爷爷的答案并未改变。
    「人家不原谅咱们,那也没办法。咱们只能记住自已做过人家无法原谅的事情。」
    无论是瞬或佳江,都无法逃离这个严格的真理。
    他们只能背负。
    背负瞬将费克当成命运咀咒的罪过,背负佳江没规劝瞬的罪过。
    只能背负着罪过活下去。
    在这么下去,我永远没资格碰妳——瞬将佳江视为圣洁的象征,认为只要回到佳江那一边,便能得到救赎,甚至为此立下错误的誓言。
    ——既然这样,就由咱主动去碰伊。
    由咱去打破那个没有意义的誓言。
    在真帆灌输的理论把瞬的负担变得越来越大之前。
    「宫爷爷,咱想去接瞬回来,侬能陪咱去吗?」
    宫爷爷不会输给真帆,不会被她的诡辩驳倒。
    宫爷爷似乎早知道这番话都是在谈瞬,此时听佳江突然提到瞬的名字,并未显露任何意外之色,只是喃喃说道:「该啥时候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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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混乱突如其来-

第7章  -混乱突如其来-

    与次人格交流——不干涉型(二OOX年七月一日)

    春名    :呃,你好,还记得我吗?
    不干涉型:各位名为不干涉型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皆拥有分裂前的记忆,因此我还记得高巳的存在。
    春名    :了解,那我们就算见过面啦!呃,之前因为人类的思虑不周,害得你们分裂,造成你们莫大的困扰,真的非常抱歉。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都明白这个暴举并非高巳与应变总部的人们决定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知道人类是种无法统一种族意志的矛盾生物。
    春名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不过就现实上而言,现在的你们也处于「无法统一种族意志」的状态。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为此感到万分遗憾。
    春名    :我们也很遗憾。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害得我们想举白旗,还不知道该向谁举,不过我们是自作自受啦!
    不干涉型:在我的认知里,举白旗为投降之意;人类有意投降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吗?
    春名    :表面上是叫停战谈判啦!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并未处于足以停战的状态。依停战一词的概念判断,若要进行停战动作,必须先引发战争……
    春名    :是是是,这些话以前迪克也说过了。我的意思是,把生存竞争当作一种战争——(以下省略)
    不干涉型:如果你说的停战是一种比喻,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能够理解各位要求停战的理由。
    春名    :嗯,请务必理解。而为了请你们答应停战,得先让你们恢复<全为一体>状态。
    不干涉型:我们也强烈期望能够回归<全为一体>,因此希望高巳与应变总部的人们提供协助。
    春名    :嗯,我们目前是把你们的状态视为自我同一性受损,想先帮你们恢复同一性。人类有种精神疾病叫做解离型认同疾患,是指一个人的人格分裂为复数,成为多重人格;你们的种族是以单一人格为基本状态,所以我们认为或许与上述病患有相符之处,可以把多重人格的统合疗程用在你们身上,帮助你们恢复<全为一体>。专家也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无法分析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身处的状态,只能接受各位的分析结果。
    春名    :那你们了解一下方向就行。然后呢,人类的同一性产生解离之时,通常是让各个人格相互协议,进行统合;或是维持多重人格,但建立能够整合意志的状态。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希望恢复<全为一体>。
    春名    :嗯,迪克——中立型也这么说。我们还没和防卫型谈过,但我想他们在这一点上应该也持同样意见。回到正题,假如要恢复<全为一体>,就结果状态来看,应该近似人格统合。
    不干涉型:何谓「解离型认同疾患」的人格统合?
    春名    :我也是现学现卖的外行人,不太清楚;似乎是让某个主要人格自然而言然地吸收其他人格。这些人格原本就是由同一个人格衍生出来的,所以只要多多沟通,加深彼此的了解,就能自然融合。你们本来就是一体,而且整个种族只有一个个体,可说是最为标准的一体;只要能统合彼此的认知,意识应该也能自然而然地融合为一……这是佐久间先生的看法。毕竟你们似乎相当渴望<全为一体>。
    不干涉型:这种情况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分裂的身体该如何融合?
    春名    :我想等到你们意识统一时,身体也会融合,高知的费克也证明了你们的身体可以融合,看来细胞融合本身还蛮简单的,反而是意识的不统一阻碍了身体的统一。而你们的意识最不统一之处,应该就是对人类的所持态度。要怎么与人类相处,左右了你们今后的活动方向;所以若是在这件事上不一致,就无法统一。反过来说,假如你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识能够相互调和,要统一就容易多了。
    不干涉型:要如何调和意识?若能因此恢复<全为一体>,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应该愿意挑战这项作业。
    春名    :我就算说明,你们也做不到的。从我们过去的谈话中也可明白,你们的意志——或该说资讯处理基本上是一元的。比方说,你拥有A意志,我拥有B意志;你把A交给我,我把B交给你,我们各自得到了A和B两个意志的资讯。你们的做法,是照旧把A和B当成A和B来处理,视需要从A与B中选择喜欢的来运用,感觉是就像是容量无限的资料库。相对地,我的做法——换句话说,便是人类的做法——是将得到的A与B加减乘除,创造出新的C或D。
    不干涉型:「将得到的A与B加减乘除,创造出新的C或D」,就称为意识调和?
    春名    :应该说是意识调和的方法……把原来无法相容的A和B变为相互妥协的折衷方案C。好啦,这种作业对人类而言是家常便饭,但对你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吧?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没有这种行为。
    春名    :嗯,所以要你们自行调和意识是不可能的……这不表示办得到的比较行、办不到的比较差劲,只是单纯的必要性问题。你们过去是单一生命体,没有必须调和意识的同类存在,所以不需要这种能力,如此而已。
    不干涉型:但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目前已陷入需要这种能力的状态。
    春名    :调和工作我们应该能代劳。我们可以分别聆听中立型、不干涉型及防卫型的意见,再想出折衷方案交给你们。换句话说,应变总部负责的工作,除了目前的「统计意识」,再加上一项「拟定折衷方案」,如何?
    不干涉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信任高巳及我的应变总部的人们,愿意接受这个提议。
    春名    :那好,刚才这段又臭又长的就是前提啦!所以你们不干涉型对人类所持的态度是?
    不干涉型:被称为不干涉型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认为接触人类本身便是个错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希望今后不再与人类有任何瓜葛。
    春名    :呃,为何你们认为接触人类是个错误?
    不干涉型:被称为不干涉型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认为,接触人类之前,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从未发生任何问题,所有的问题皆起因于接触人类。
    春名    :原来如此。不过,或许以前你们只要待在两万尺高空,就可以不必接触人类;但是今后可不见得喔!过去平流层一直处于开矿的缝隙,但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运用计划出炉,日本也已经展开以平流层为平台的计划。今年【白鲸】与日本飞机发生了两次撞击,正是你们的生存领域与人类跨足领域重叠的象征;我想这种问题迟早会发生的。再说,都已经接触过了,又要装作没发生过这回事,人类不会接受的;尤其是知道有个比自已强大许多的生物待在空中,就更难视而不见啦!
    不干涉型:但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无法找出接触或继续接触人类的利益。虽然不是全无利益,但与不利相抵之下,利益便消失了。
    春名    :假如我们能设法消除你们接触人类的不利,你们能接受共存吗?
    不干涉型:这得视你们的消除方法而定,不过只要能保证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不会因接触人类而产生不利,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不至于坚拒共存。上述免除不利不利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指的是包含中立型与防卫型的所有【白鲸】。
    春名    :OK,这就是妥协点。那请你们在下次会谈之前想想不干涉型认定的「所有【白鲸】的不利」是什么,我们会朝不抵触的方向拟定妥协方案。
    不干涉型:了解。


    「话说回来,这样一步步地谈判也很麻烦耶!」
    芹泽一面整理不干涉型的对话记录,一面埋怨。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性格问题,他常发这种无意义的牢骚,与他的老师最久间正好成了对比。
    「我说你啊……这种事大家都心照不宜,你还说出来!」
    高巳毫不掩饰不以为然的态度,劝诫了芹泽几句。一同进行整理作业的光稀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会影响士气。」
    「没有快一点的方法吗?」
    芹泽的特性,便是不听别人说话。
    「比方说,试着让两、三个同型的【白鲸】融合看看……我觉得不是不行耶!费克都能吸收【白鲸】了。」
    芹泽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还征求高巳与光稀的赞同:「如何?」
    光稀无视于他,继续作业,只得由高巳来回答:
    「你想想,【白鲸】那么执着于自我保存,你要他们『融合看看』?你想他们会答应这种提议吗?」
    是吗?芹泽不以为然地歪了歪脑袋。
    「你的理论啊,就是『反正有一堆,实验时损耗几个也无所谓』。」
    分裂的【白鲸】皆拥有完全的对等意识,希望彼此于统合上所承受的风险是平等的;他们不可能接受部分【白鲸】须承受不平等风险的实验性提议。
    反倒是这种提议对【白鲸】与应变总部之间的信赖关系可能造成伤害,才是一大问题。倘若【白鲸】开始质疑应变总部,届时可真的失去与【白鲸】谈判的窗口。
    「再说,你也该想想自已所属的机关是什么立场。
    光稀从旁插嘴。
    「应变总部对外可是宣称承认【白鲸】的尊严,怎么可能採取这种无视【白鲸】尊严的强硬方针?」
    「可是,假如成功了对【白鲸】也有利啊!」
    「公家机关的责任,便是考虑不成功时该怎么办。如果能不考虑失败时的补救之策就贸然行动,警察也不必开个枪就被追究个老半天。」
    说完这番感触良多的话之后,光稀狠狠地瞪了芹泽一眼。
    「你要是敢到外头胡言乱语,小心我勒死你!」
    芹泽打了个冷颤,立刻垂下视线浏览文件。芹泽老是要等踩到了地雷才知道害怕,是以常被光稀威胁;不过这么处理比较快,因此高巳也不阻止。
    光稀的视线与高巳对上。
    高巳对光稀耸了耸肩,以示慰劳之意;光稀也露出苦笑,接着他们又继续彼此的工作。
    明天要和防卫型谈判,今天的对话记录得尽快整理好。


    与次人格交流——防卫型(二OOX年七月二日)


    春名    :——(以上省略)——所以能谈谈你们对人类所持的态度吗?
    防卫型  :被称为防卫型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非常重视遭受人类的生存妨碍之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认为,为了让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继续生存下去,必须排除人类。
    春名    :也就是把人类彻底铲除之意?
    防卫型  :可以这么解释。
    春名    :日本以外的各国也一样?
    防卫型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以有无交流来区分个体,并非以国家。
    春名    :照这么说来,等到把日本的人类全部铲除了,接下来你们又要进攻其他国家?(该怎么办?各国一直认定这是日本国内的问题,才会袖手旁观;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立刻翻脸,搞不好还会对着全日本发射核弹啊咧!)
    宝田    :(这段话是否公开,待我向上级请示后再决定。目前先对外界保密,在座全员请谨守保密义务。)
    春名    :(了解。)唔,这么说来,我们最后也会被排除?
    防卫型  :高巳与应变总部的人们不在此限,因为高巳与应变总部的人们对于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始终採取非敌对态度。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乐意与各位交流,不愿彻底铲除各位。
    春名    :谢啦!但就现实上而言,我们毕竟摆脱不了人类的身份;再说,我们想活下去,也得人类社会持续运作才行。
    防卫型  :这不合理。就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的认知而言,社会是应人类方便而生的系统;社会系统瓦解,固然会失去方便,但高巳及应变总部的人们应该不会因此丧生才是。
    春名    :可是啊……人类在依靠便利的系统生活期间,已经渐渐堕落成脆弱的生物啦!要是现在的社会系统消灭,我们可能连饭都不能吃了。现代人只会用钱来换取生活必需品,要是突然回到原始状态,那可受不了。
    防卫型  :这是各位身为生物的怠惰所致。
    春名    :真严格啊!谢谢你的训示。不过,就算留下应变总部的人,也还有生殖问题。我不知道你们认定的「应变总部的人们」范围有多大,姑且当做一直待在总部的这些人吧!包含轮班人员在内的应变总部成员约有五十人,而其中只有武田少尉一个人是女性。四十九:一,你不觉得这个男女比例大有问题吗?就算看在事态紧急的份上,所有人都当表兄弟……
    武田    :(你胡说什么!)
    春名    :(好痛!等等,别用边角打!)……抱歉,就算武田少尉和所有人都留下了子孙,母亲是同一个人,不久后在基因混合上一定会发生问题。你应该知道近亲结婚往往伴随着生物学上的问题吧?即使留下我们,整个种族不久后还是会灭绝的。
    防卫型 :只要应变总部的人们各自留下配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春名    :到时只怕其他无法活下来的人类会残杀应变总部的人。其他人早晚会知道你们打算灭绝全人类,只留下我们和应变总部的家人;群众心理是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届时我们就冠上了与【白鲸】私相授受的罪名,被动以私刑或公开处刑啦!
    防卫型  :这种发展无法避免吗?
    春名    :无法避免。
    防卫型  :被称为防卫型的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并不愿意造成各位的死亡。
    春名    :谢啦!我原本还担心你会说:「没办法,只好请你们一起死了。」
    防卫型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是为了自卫而战斗,并非天性残虐。
    春名    :我知道,你们其实是理性又温和的生物。所以啦,我们只能对你们这种优于人类的本质动之以情了……有没有任何条件能让你们放弃排除人类?
    防卫型  :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曾一度相信人类的善意与良知而进行交流,是人类现行背叛;若要再度相信人类的善意与良知,必须考虑再次受背叛的可能性。
    春名    :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不过,中立型与不干涉型并不同意歼灭人类;目前企图歼灭人类的,只有你们防卫型而已。要是你们继续坚持这个企图,就很难回归<全为一体>。我们应该已经说明过了吧?你们对人类的所持态度不同,正是阻碍意识统一的最大因素。
    防卫型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已听过这段说明。
    春名    :我们会全力帮助你们回归<全为一体>,而代价呢——这么说是有点现实啦,能请你们订出「不歼灭人类的条件」吗?我们保证会尽可能地参照你们提出的条件来拟定对人类所持态度的折衷方案。
    防卫型  :对于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而言,自我防卫与回归<全为一体>同为重要的命题;假如人类可以满足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的自我防卫条件,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愿意选择不歼灭人类,以换取回归<全为一体>。
    春名    :OK,那你们什么时候能把条件列出来?后天——星期五的定期联络之前行吗?
    防卫型  :了解,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会在后天星期五的定期联络之前列出「不歼灭人类的条件」。不过,在「不歼灭人类的条件」实际达成之前,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不会停止攻击人类的防卫行动。


    「好耶!」
    高巳切断通讯后,摆出了胜利的手势;周围的人员也一齐高声欢呼。
    说服防卫型妥协,可说是停战谈判的最大难关;在与防卫型谈判之前,总部曾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谈判演练。
    他们事先针对不干涉型的谈判结果做了数种预测,并就想象所及,假设了各种谈判结果所可能导致的坏结局,拟定数十套模拟剧本以规避;最后用上的,却是最为平易的一套。
    从紧张感中解放的室内顿时喧嚣起来,高巳朝光稀所在之处移动,一路上有许多人拍着他的肩膀或背以示慰劳。
    「武田少尉!」
    他出声交换,光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妳这气生得还真明显。」
    见光稀不答话,高巳突然合掌俯身一拜。
    「是我说错了话,对不起。」
    「——念在是非常事态的份上,我不追究。」
    瞧她说这话时一脸不悦,高巳完全没有不被追究的感觉;不过要她开开心心地原谅自已,是过于奢望了。
    「感谢妳宽大的处置。」
    「毕竟你是为了让我飞。我用边角打你的事,你也被计较啊!」
    听她这么一说,高巳才想起说错话时被她用资料夹的边角部分敲了一下。她对于那毫不留情的一击似乎颇为歉疚,隐晦的道歉方式教人不禁微笑。
    所以高巳才忍不住又调侃起她来:
    「和刚见面时的那一下相比,这下根本不痛不痒。」
    当时他的腕关节差点被错开,但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怀念。
    啪!他的头顶又挨了一板资料夹。
    「哇,妳才刚说过不追究的耶!」
    「既然你还有余力去翻旧账,我也用不着手下留情!」
    光稀的脸频泛红,想来是因为她当时突然出手整治高巳,后来又掉下眼泪来,尴尬与羞惭之情交集之故。
    不过这回她没用尖角部分打他,手下还算是隐约地留了情。
    「武田少尉做事真的太低调了,假如能可爱得明显一点,我就轻松多啦!」
    光稀又以资料夹回了他一板,接着便转过脸,走到别处去了。
    高巳笑眯眯地目送她离去,背后有个人探出头来,原来是从情报处理队前来支援的队员。
    「武田变得圆滑多啦!」
    「这样叫圆滑?」
    以一般人而言,该叫菱菱角角才是;但对武田光稀来说,似乎已算是圆滑了。
    「以前对她言语性骚扰的人啊,除了业务联络以外,别想再和她说上一句话。」
    「性骚扰……」
    高巳承认自已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但被当成性骚扰,可教他有点难为情了。不过他那句话又确确实实是性骚扰,因此他也无可反驳。
    「她的个性很古板,在基地内可是以会走路的公序良俗闻名哩。换作以前,她肯定不会再理你了。」
    高巳拍了拍胸口,幸好现在不是以前。
    「应该是你来了以后,她才改变的吧?」
    「不知道我影响了她什么?」
    「人家都说是你的散仙个性传染给她了。」
    「你不能说得好听点吗?」
    不能!队员淘气地笑道:
    「这下齐木少校也能安心了,他一直很担心武田这种硬邦邦的性子。」
    别愤世嫉俗——你和少校说了一样的话  
    高巳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光稀曾这么说,还留下了一滴眼泪。
    「不是我传染的啦……」
    高巳犹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队员问他何以见得,他回答:
    「武田少尉很清楚齐木少校的意思,她只是需要一个放松下来的契机而已。」
    即使日此,能成为那个契机,仍让高巳感到十分光荣。



     *

    「现在公布与爱知及三重县议员、电信局、电视台共同研议后拟定的【白鲸】扫荡计划。」
    七月七日傍晚。
    真帆对「保安联盟」的干部公布了这个计划。
    爱知与三重将同时解除电波管制,引诱分布于太平洋上的【白鲸】靠近,并由埋伏在先的费克迎击。但就内容概要看来,可说是个十分简单的计划。
    地方上的各电视台为了抢得独家新闻,均大力配合解除电波管制。
    除此之外,各电视台又合力在伊势湾上配置堆有FM器材的大量船舶,以将【白鲸】引诱至居民撤难后的港湾区。
    至于费克,则预定于计划前夜从高知召来。
    若是费克反被敌人歼灭,又该如何?针对这个问题,真帆如此回答:
    「根据媒体得到的【白鲸】应变总部的内部消息所示,【白鲸】并没有互食概念,过去对于费克的攻击也只是感到困惑,全无反击之意,除了避免与费克接触以外,没有任何具体的自卫策略。这应该是起因于【白鲸】强烈自我保存本能。」
    虽然应变总部并未正式对外公布,但他们似乎推测费克是燕尾事故中剥落的【白鲸】碎片;从【白鲸】坚拒提供DNA鉴定用的身体组织样本,可知他们对于身体组织的欠缺非常神经质。
    是以就心里上而言,他们绝不可能攻击原为自已碎片的费克。
    「大小不成问题吗?就算【白鲸】大过费克,费克还是能吃干净吗?」
    面对大村的提问,真帆以手势催促瞬回答。瞬本以为真帆会代答,并未认真聆听,这时才连忙回道:
    「费克的捕食和大小没关系。费克头一次吞食其他【白鲸】之时,身体大小不过一公尺左右,但还是将袭击高知的【白鲸】全数吸收了。」
    瞬本以为会有人问起费克吞食【白鲸】的方法,没想到无人探询。看来只要准定能吃,其他的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代表众人只把费克当成对付【白鲸】的武器看待。
    瞬无意责备他们。这就是世人对费克的认知,尤其这个团体更是如此。
    真帆补充了瞬的回答:
    「单就大小讨论,比费克大的【白鲸】只有停留在四国沿海上空、仍与岐阜基地应变总部进行对谈的那一个;当然,前提是官方发布的消息属实。其余的【白鲸】大小都与费克同等或比费克小,就数量上而言,数公尺到数十公尺大的小型个体占压倒性多数。四国沿海上空的个体已表明不与人类敌对,即使解除电力限制也不会前来袭击的。这样你放心了吗?大村先生。」
    真帆促狭的语气缓和了会议桌上的气氛。
    「这个作战若能成功,应能促使其余地方政府接受【白鲸】扫荡计划。届时作战扩展至全国各地,工作将比现在更为繁重,还请各位多多加油。」
    这时候,会议室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此时电波管制尚未解除,但内线电话并未经由外部线路,电力消耗量亦少,因此尚能使用。
    接起电话的人将电话转接给真帆。真帆接听后,表情微微沉了下来。
    不久后,真帆挂断电话,宣告会议结束,并指示大村送瞬回去。
    「发生了什么事?」
    瞬询问,真帆笑着回答:
    「没什么,常有的事。对我们不怀好意的记者来采访。」
    反【白鲸】的先锋「保安联盟」常受到国内外动物保护团体抗议,站在这类观点上的采访也与日俱增。
    「我不希望你在这些人面前露脸,所以今天还是请你先回去吧!大村先生,请走后门,避开会客室。」
    楼面宽广,应该不必担心被撞见;这个指示纯粹是为了慎重起见。
    瞬正要跟着大村离开会议室时,真帆突然对他说道:
    「瞬,我想回高知的日子不远了,多多加油吧!」
    都到了这个关头,也用不着她出言激励;但瞬还是领了她的好意,点了点头。
    瞬一时好奇,又开口问道:
    「这么一提,要把费克叫来这里的事不用宣布吗?」
    「——这件事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
    是要我别多管闲事?瞬对这句话做了负面解释。瞬只是「保安联盟」的宾客,真帆自然不会给于他干涉基本方针的权利。
    让【白鲸】再度合并,重新教育成人类的朋友——他们是因为这层利害关系一致才合作的,本来就不该期望由衷的信赖关系,所以瞬并不在意。
    反正瞬是为了回到佳江身边才来此地的。

    「你在高知有女朋友吗?」
    被驾驶中的大村这么一问,喝着宝特瓶茶饮的瞬呛着了,一口茶喷脏了副驾驶座。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中年人在这方面总是不懂得含蓄,令人困扰。瞬内心相当愤概,不答反问;大村若无其事地回答:
    「也没什么,只是听真帆说你是为了高知的女朋友才加入我们的。」
    「不是啦!」
    是吗?不是啊?大村笑道,瞬又喃喃地说了一次:「不是啦!」
    所谓的女朋友,得经过「请和我交往」的手续才能获得;瞬的同学之中有女友的全都经过这道手续。没完成这道手续的人,不管和意中人的感情再怎么好,都只是朋友而已。
    所以照着这套标准来看,佳江并不是瞬的女朋友。瞬无法想象自已对着佳江进行这道手续的景象;若要问佳江是不是他的意中人,他也不明白。
    不过,佳江是特别的,只有这点他很清楚。是怎么个特别法,留在回去之后再想。
    「对了,瞬,你能不能当真帆的朋友?既然你没有女朋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嘛!」
    大村又说了句出乎意料的话,瞬有些啼笑皆非。
    「真帆为了专心于活动之上而休了学,联盟里尽是大人,她妈又处于那种状态,她一定过得很苦。假如身边有个朋友,也可以调适心情啊!」
    你和她年纪相仿,又从事同一个活动,彼此了解,最合适不过了。
    听着大村所打的算盘,瞬悄悄地叹了口气。大村人不坏,就是少根筋。
   
    上了高中的孩子,自尊心可没低到希望大人替他们找朋友——是不是变成大人以后,便想不起这件事了?
    真帆的身边没朋友,是因为以她的性格而言并不需要,所以不交。真帆才不会因为没朋友而感到寂寞。
    真帆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进退处事,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视需要而确保地位,本质上与瞬颇为相似。
    唯一不同之处是——真帆的身边没有佳江,如此而已。但要说真帆希望有佳江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却又不见得。
    现在真帆不需要同年纪的朋友来相互安慰。真帆需要的是带动联盟的力量,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其余的事对她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琐事。要是她知道有人在背地里对她做这种无谓的同情与担忧,反而会快快不悦吧!
    「我觉得真帆现在并无需要朋友。」
    再说,要瞬当她的朋友,根本是找错对象。真帆对瞬的确有所求,但求的绝非友谊。对真帆而言,瞬的价值只在于拥有费克。真帆能力卓越,又攻于心计;她也以能力卓越又攻于心计的自已为傲。
    「再怎么说,她毕竟还是个高中生,总是需要同年纪的朋友陪伴啊!」
    瞬对大村的分类,从原先的「处不来」变成了「讨厌」。有的人虽好,却让人难以喜欢。
    不过,吸引周遭大人的同情,应该也在真帆的计算之内吧!
    即使实情并不似瞬所猜想,大人的同情对真帆而言依旧是种好处。
    纵使真帆的才智强过大人,大人仍能怜悯真帆,确定她是为了报父仇才变得老成精明,把她当成一个没朋友的可怜孩子。
    大村这种组线条的担心,正是中了真帆算计的证据。
    看来我是敌不过她的。瞬在心中嘀咕。
    比起为了大村的鸡婆而焦躁的瞬,真帆要来得高明许多。
    瞬这时才知道,原来世上也有令人毫不羡慕的压倒性胜利方式。


    在会客室等了好一阵子之后,无机质的白色大门开启了。满心期待着瞬出现的佳江抬头一看,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入内的只有真帆一个人,她那英气风发的神态与色调柔和的女性化服装依旧极为合称。
    「妳好,佳江。这位就是宫田先生?」
    见对方问及自已,宫爷爷点头示意。为了造访「保安联盟」,他今天难得穿了一身整齐的麻料西装。
    「瞬呢?」
    佳江开门见山地询问,真帆一面往沙发坐下,一面摇头。
    「回去了。他说他不想与亲朋好友见面。」
    佳江直觉地明白这是谎言。真帆就是个撒起慌来面不改色的女孩,瞬肯定不知道佳江与宫爷爷来了。
    但她说瞬回去了,倒不见得是谎言。她一定先遗走了瞬,以防佳江在此大吵大闹被瞬听见。
    「侬根本没告诉瞬咱们来了,对呗?瞬不可能不见咱们。」
    「好惊人的自信啊!」
    真帆挪揄似的笑道,但她这一笑更让佳江等人明白了内幕。
    佳江的意思,并非瞬不可能不愿见她。
    现在的交通状况不便,佳江与宫爷爷大老远跑来,即使瞬心里不愿相见,也不会一面也不见便把他们赶回去。这才是佳江的言下之意。
    真帆虽然聪明,却不明白瞬的性子。
    「瞬住在哪儿?」
    宫爷爷询问,真帆摆出了满脸歉意说道:
    「他不准我说。他说要是见了亲朋好友,怕自已会想家,动摇了决心。」
    佳江瞪着真帆。
    又是这种说的比唱的好听的漂亮话,全是为了打发佳江与宫爷爷。
    佳江只觉得反胃。
    「少瞧不起瞬。瞬才不是抱着光见个面就会动摇决心离开高知的。」
    所以佳江和宫爷爷才想好了道理来说服瞬。光是动之以情,瞬是不会回来的。
    「你们硬要说我扯谎,不如自已打电话给瞬如何?瞬有手机,号码应该也没变,妳可以打电话约他见面啊!用电话联络,我也无从妨碍。」
    佳江被截着了痛处,只得沉默以对。真帆又落井下石:
    「莫非他不接妳的电话?」
    自从瞬离开高知后,亲朋好友打电话便找不着他。他似乎决定不接高知县市打来的电话。既然如此,打公共电话总行吧?但瞬依旧没接听。
    佳江曾打电话请费克传话,要瞬回电或接自已的电话,可是瞬并未来电。费克一定会把话传到,可见瞬是刻意避不接听的。佳江也曾传简讯,瞬还是没回复。
    「他不肯接电话,不就是不想见你们?要怪到我头上来,我可承担不起。」
    真帆得意洋洋地如此诉说之际——
    「瞬当然不肯接电话。」
    宫爷爷悠然地介入话题。
    「即使伊是下定了决心才离开故乡的,听了乡音心头还是难免会难过。伊不接电话,和不见上门找伊的咱们是两码子事。」
    刹时间,真帆露出了恼恨的表情。
    这种似是而非的歪理对宫爷爷没用,想必她恼恨的便是这一点。
    「这么说来,宫田先生也认为是我说谎,阻碍你们和瞬见面啰?」
    「这事咱不知道,因为咱没亲眼瞧见;咱只知道瞬这孩子不会连一面都不见就赶咱们回去。咱不是神明,不知道瞬、侬和咱们之间出了啥阴差阳错。」
    宫爷爷不挑明了讲让佳江心急不已。什么阴差阳错,肯定是真帆刻意制造的。
    「是吗?我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阴差阳错。反正瞬不在这里,我也不能告诉你们他人在哪里;不管你们再来几次,我想这些阴差阳错都不会消失的。」
    真帆赶着结束话题:
    「假如你们有话告诉他,我可以代为传达。」
    「这倒免了。」
    宫爷爷拒绝,真帆满脸意外地凝视着他。
    宫爷爷继续说道:
    「要是话又因为阴差阳错而没传到,咱们可就不得不怀疑侬啦!阴差阳错的时候别托人传话。咱们会待上好一阵子,下回再来拜访。」
    真帆的脸频微微涨红。原来这个女人也有羞耻心?佳江满心意外地凝视着她。
    「抱歉,没能帮上忙。」
    真帆留了句徒具形式的客套话,便又昂然地自两人面前离去。




     *

    记忆始于与幸福分割的那一刻。
    长时间堕落的记忆——转暗。
    飘荡于冰冷流体的记忆——转暗。
    继续飘荡——转暗。
    漂流至某处——转暗。
    接收了规律的波长,恢复意识。
    爸?那是自已以外的某人传达意志用的波长;他明白世上除了自已,还有别人存在。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造成哪位的困扰了?
    发出波长的某人所使用的语言,是他原本便通晓的。
    他以同样的语言表达意志——接触。
    并被取名为费克。


    在接收瞬的波长并产生交流之前,费克只是浩瀚世界中的细枝末节之一。
    世界无限宽广,身为其中的细枝末节令他害怕。
    费克的意识始于失去某种幸福感之时,而那股失落的幸福感未曾恢复过。
    打从出世的那一刻起,费克便缺少了什么。
    出世后的恐惧,在邂逅瞬之后才缓和下来;因为他知道了自已并非这世上的唯一。世界太过庞大。他无法独自面对。
    瞬庇护费克,疼爱费克,称费克为家人。这份安详,这个共存于大千世界之中互相安慰的共鸣者。
    都与那天失去的幸福感相似。
    所以,费克怎能不实现瞬的愿望?
    对,只要想起瞬叫费克别过来,完全无视费克时的那种可怕失落感。
    只要一想起那段再度被孤零零地抛在浩瀚世界中的日子——正确来说,那段时间有佳江陪伴,但佳江与费克一样被瞬遗弃,无力抚慰同病相怜的费克。
    杀了他们!那是你的同类,你得负责——这段话结束了无视。
    费克不认识同类。那只是突然从天而降的生物,是瞬判定与费克同种、与费克相似的生物。
    虽然费克不知如何杀了他们,却没有半点犹豫。但他实际尝试过后,他办到了。
    与费克相似的生物承受了费克的加害之意后,意识登时变得一片空白,为费克所吸收。
    费克·做·瞬·高兴·事。
    而瞬高兴了。
    所以费克继续吞食与自已相似的生物。
    只要瞬期望。

   
    『费克,他们要来了。』
    而瞬再次期望,期望他吃尽所有前来的相似生物,期望他合众为一。
    『这次来了很多,你别大意,也别勉强,要是快输了就逃跑。在你逃走之前,电波不会封锁的。』
    瞬多虑了。要区别费克与类似费克的生物,只能凭借费克对相似生物採取的捕食行动。类似费克的生物不善沟通,无法区别未採取捕食行动的费克与自已有何不同;因此费克只要停止捕食,随时可混进类似费克的生物之中。
    其实根本无须这么做。类似费克的生物只会乖乖被费克吞食或逃走。
    带着浓烈色彩的夏日天空,由天顶直射而下的阳光。
    类似费克的大小生物由远方蜂拥而来。
    费克与类似费克的生物全都拟态为天空,人类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费克捕食。
    只要瞬期望。



     *

    防卫型依照约定,在四天后回复了条件;之后应变总部又与防卫型进行讨论,修正细节并确认内容,目前则在等候防卫型检视最终方案。
    等待期间的最后一天七月九日,正午刚过,还没到定期联络的时间。
    【白鲸】应变总部接获迪克的讯息。
    「怎么了,难得你会在固定时间外通讯耶!」
    高巳悠哉地回应,迪克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语调说道:
    『被各位命名为防卫型【白鲸】的我以外的我们刚才被费克大量捕食,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请求各位收拾残局。
    这个平淡的报告将应变总部打入极度的混乱之中。应变总部好不容易解决了重要问题,只待防卫型答复,现在沉在于跨越难关之后的安心感;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出其不意的奇袭一般。
    大量防卫型【白鲸】于伊势湾上被费克吞食。
    防卫型【白鲸】群循着突然发出的电波,登陆三重县至爱知县一带的港湾地区,却被事先埋伏于该处的费克袭击。
    原本待在高知的费克为何突然出现于中部地方?
    白天进行的电波管制,是受了谁的指示而解除的?
    总部人员四处奔走,确认状况;同一时间,高巳则连上了防卫型【白鲸】代表的频率。
    「防卫型代表,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
    「别登陆!告诉所有防卫型!这是陷阱,快撤离!」
    虽然此时尚不知幕后主使是谁,但眼下的状况,显然是为了让费克吞食【白鲸】而设的局。
    高巳亦同时要求迪克与不干涉型代表持续进行呼唤,终于——
    得到了某个防卫型个体的回答。
    此时防卫型代表已被费克吸收,原先多达两万的大小防卫型【白鲸】数量已掉到一千以下。

    在费克的大量捕食行动结束的下午三点左右,应变总部再度与迪克展开通讯。
    残存的防卫型已全数撤退至迪克周边的四国沿海上空。
    在迪克的说明之下,总算揭晓了防卫型大多逃避不及、只能被单方面捕食的原因。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并不因大小而有优劣之别,却会因大小而产生身体能力上的差异,尤其在速度上最为明显著。』
    换句话说,个体的体型差异便等于动能的输出功率差异;体型越大,则输出功率越高。
    根据迪克所言,体长数十公尺以下的个体与以上的个体之间,甚至会有音速程度的速度差。
    高巳回话时,开头自然而然地加上了叹息。
    「这么说来……现在费克的大小变得仅次于迪克,其他个体已经无法与他抗衡了?」
    这回被费克「吞食」的防卫型【白鲸】,几乎都是速度不如人,逃之不及才被捕捉的。
    如今费克因这阵捕食而变得更加巨大,迪克以外的【白鲸】群一旦被盯上,便很难脱身。
    事后,「保安联盟」透过各大媒体,针对这个精心策划的费克捕食计划发表声明。
    声明的概要是:「保安联盟」招揽了费克与其饲主齐木瞬假如阵营,在他们的协助之下成功地大量捕食危险的【白鲸】。
    应变总部也循线收集了不少情报,并对【白鲸】进行报告。
    齐木瞬于六月下旬迁移至名古屋,加入「保安联盟」:当时费克仍留在高知,但身在名古屋的齐木瞬依旧以手机与费克保持联系,并在昨天夜里将费克从高知召唤到名古屋,进行今天的捕食计划。警戒管制团并未掌握到费克的移动;费克大归大,当时仍有与他相当的个体存在,是以雷达无法识别。
    反【白鲸】团体的急先锋「保安联盟」招揽齐木瞬的意图,由这次的捕食计划便可分晓。
    因为齐木瞬握有目前唯一可与【白鲸】相抗的战力。接受招揽的齐木瞬与费克的意愿如何尚未确认,但既然计划得以实施,可见他们应该是赞同「保安联盟」的【白鲸】驱除方针。
    部分地区解除电波管制之后,防卫型【白鲸】便被吸引而来,几乎全被费克捕食。
    这些地区之所以解除电波管制,乃是爱知·三重县议员、电信局与「保安联盟」共谋之下的结果。
    中央政府虽要求各地方政府于白天进行电力限制及电波管制以减轻伤害,但就实施上只订定了概略规则,细节则是交由各地方政府自行裁量。电力限制及电波管制并非命令,因此「保安联盟」及相关人士才能钻漏洞,拟定这个计划。
    拒绝警戒管制团的电波扰乱请求或许有法可管,但自主性释放电波却难以成为处罚对象。
    疏散居民与当天的封锁区域工作,全都是由各相关处所雇用的大型保全公司进行,并未经由警察与自卫队等公家机关;由此可看出「保安联盟」乃是蓄意隐瞒对【白鲸】採取稳健措施的政府——尤其是【白鲸】应变总部。
    「保安联盟」负责人白川迪子、白川真帆母女出身于中部地区的望族,家族后援亦是计划成功的重大因素之一。
    应变总部最担心的,便是「保安联盟」呈这一时之勇(宝田毫不客气地以发神经称之)而实行的【白鲸】驱逐计划,将会破坏【白鲸】与应变总部之间的信赖关系。
    不过,由于直接捕食防卫型的是费克,【白鲸】表示不会把此事全怪到人类头上。
    无论人类如何唆使,决定捕食【白鲸】的毕竟还是费克;问题在于费克与【白鲸】在同胞意识之上的落差。
    「就算如此,没去考虑如何处置费克仍是我的疏失。对不起。」
    佐久间将责任揽到自已身上,对迪克道歉。
    过去只要【白鲸】主动避开费克,彼此便相安无事;因此不止是佐久间,所有人都心生大意,疏忽了此事。但佐久间似乎认为责任在于自已。
    「实在很遗憾,难得和防卫型的条件谈判进行得那么顺利……」
    顺利的话,今天防卫型【白鲸】便会决定出停止攻击人类的最终条件,要说稳健统合近在眼前亦不为过。
    『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不会对佐久间教授个人追究这个责任,因为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过去也忽视了离群的费克。对于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而言,最该重视的为回归<全为一体>;以回归<全为一体>为优先而搁置费克的问题,乃是出自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的意志。』
    「对,错的是那个联盟的人!」
    宝田忿忿地说道,随后又加上一句:「尾张的暴发户,竟敢玩花样!」这句话似乎是在损援助白川母女的亲戚。
    「老是有些人因为政治立场不同就事事捣乱,跟着这种人瞎起闹的县议员也该追究责任!」
    宝田越说越气,高巳开口缓和: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啦!再说这也不是我们的工作。现在得好好想想,怎么做对【白鲸】才是最好的。」
    光看结果,「保安联盟」这回的【白鲸】驱逐计划是以成功收场;舆论对这个计划多表示赞许,难保其他地方政府不会转而支持「保安联盟」的方针。而要立法取缔这些行为,又得花上一段时间。
    目前应变总部仍未能提出解决【白鲸】威胁的有效方案,而这亦是「保安联盟」支持度高涨的原因。
    实际上,应变总部已经以停战为前提着手统合【白鲸】,并非一筹莫展。
    但这个对策涉及【白鲸】群的心理状态机同一性,性质敏感,不能草率公布;是以应变总部只能乖乖承受无计可施的评语。
    「话说回来,『保安联盟』要费克吞食【白鲸】到底想干嘛?他们想过最后怎么收尾吗?」
    高巳歪头表示不解,宝田则是臭着一张脸回答:
    「谁知道?八成是觉得只要有『保护人类』前例的费克把【白鲸】通通吃光,就能确保安全吧!舆论也是一样。」
    「这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费克不是保护人类,只是听从齐木瞬的命令行事,对吧?『保安联盟』的主张是驱逐或防堵【白鲸】,可是这种做法到头来只是让迪克变成费克而已啊!更何况现在根本不知道费克与齐木瞬是怎么个友好法,这状况比起【白鲸】仍是迪克的时候还要危险。」
    「你认为齐木瞬可能利用费克做坏事?」
    光稀略微不以为然地插嘴。这话听在她耳中,更像是在怀疑齐木少校的遗孤人品不端。高巳摇了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里虽然主要是由我出面谈话,但基本上是大家一起讨论过后,才缔结关系或契约的,对吧?但是费克与齐木瞬却是个人对个人的人际关系;而个人对个人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是随时可能改变的不稳定关系。我觉得啊,把和未知知性生命体的交流交给个人关系来规范,是再危险不过的行为。」
    「我想他们最后或许是打算对费克洗脑。」
    之前的新闻报导将费克描述得犹如齐木瞬的宠物,可见费克的思考水准可能不如【白鲸】群发达(原因不明)。
    不过,既然费克也是【白鲸】,潜在智能水准应该一样高;而顺从的知性体正是最适合用来洗脑的素材。
    想当然耳,对【白鲸】怀有反感的「保安联盟」试图进行的洗脑,绝不会有益于【白鲸】。
    「倘若真是这样,首要之务便是确保【白鲸】的安全。」
    最久间提出了当务之急。
    「现在除了迪克之外,所有【白鲸】的机动能力皆不如费克;一旦进入费克的攻击范围,便难逃被捕食的命运。假如费克以外的【白鲸】融合,至少能消除能力上的劣势。」
    「要用那招啊?「
    高巳的表情显得有些不情愿。
    【白鲸】统合计划刚成立之时,曾有过某个方案——
    少数服从多数。
    统合上的所有未决事项,全都让【白鲸】自行表决。
    这在集团之中是最普遍且最便捷的决议方法;但在人格统合作业上,抹煞少数意见的做法实在太过蛮横,因此在提案阶段便被否决了。
    高巳亦是投否决票的其中一人。
    不过,照目前这个状况来看,少数服从多数已是势在必行。一旦费克开始积极搜捕【白鲸】,绝大多数的个体都无法幸免于难;纵使警戒管制团发出位置警报,只怕还是有【白鲸】会被捕获。
    虽然也可动用强大火力再度分裂费克,削弱他的力量,但这个方案却在研讨阶段时便被【白鲸】自已否决了。
    即使处于无法通讯且互食的状态,费克毕竟是【白鲸】的一部分;就【白鲸】的本能而言,攻击费克是绝不可能的选项。



     *

    「我要向全体【白鲸】提出一个方案。」
    研讨过提案的内容之后,高巳于费克捕食的隔天对迪克进行提案。
    「如今费克的威胁已不容忽视,为了你们的安全起见,必须尽快进行统合。本来我们希望能够一步一步地慢慢统一意志,但现在恐怕等不及了。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更为迅速的意志统合方法,你们想不想试试看?」
    高巳的语调低沉,透露出他的不情愿。然而迪克却上钩了。
    『如果能尽早恢复<全为一体>,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愿意积极考虑那个方案。』
    他早知道统一愿望强烈的【白鲸】必定会产生兴趣。
    所以这个方案之前才连提也没提出来。
    「人类在决定集团意志之前,会採用一种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这是有复数意见提出,而经过讨论之后仍然无法达成共识时所用的最终手段;方法是分别统计各意见的赞成者数目,最多人赞成的意见便当成全体的意见採用。」
    高巳一面说明,一面苦笑。认真解说后,才发现这个系统相当原始。
    然而,民主主义国家的政府,却都是以这个原始系统为基础而进行运作。
    『这种情况之下,少数人赞成的意见该怎么办?』
    高巳回答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不怎么办,少数意见被舍弃——换句话说,当做那个意见从来没有过。」
    这是个很蛮横的系统——高巳抢在迪克回话之前如此强调,听起来像是辩解。迪克果然无法理解。
    『这个系统对于支持少数意见的人似乎有欠公平。』
    「没错,这个系统的好处只有决定速度快,以及将所有人的不满抑制到最小而已。毕竟採取的是最多人赞成的意见,算是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迪克又问了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但高巳却没有迪克期望的答案。
    「人类产生至今约有五百万年,目前这还是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没有任何问题或不满存在——没有才怪,但没人能找出更好的办法。如果你们想得出更好的办法,我还想请教请教呢!」
    迪克没回答,或许他正在思考更好的办法。
    「我再说一遍,这是个很蛮横的办法,要不要尝试交由你们自已判断。不过,若是你们决定不用少数服从多数来调和意识、进行统合,而费克又开始袭击的话,我们无法提供有效的援助。假如你们愿意,我们可以攻击费克,使他再度分裂;但你们不愿意这么做吧?那就只能祈祷统合来得及在费克再度袭击之前完成。无论怎么做,都是有利有弊。中立型。不干涉型、防卫型,你们各自好好想想。明天我再听你们的结论。」
    话说到此,提案便告结束。



     *

    隔天,几乎所有成员都在上班时间前便已到来。
    高巳与光稀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一早就占领了休息时的老位子。
    高巳一如往常,一面饮着纸杯里的咖啡,一面叹气。
    两人共饮咖啡的情景不坏,但场所不是总部办公室就是福利社或餐厅,离不开基地里这些过分实用的空间,总缺少了那么点情趣。
    不过对光稀而言,这种事想必无关紧要。
    「——你觉得【白鲸】会同意少数服从多数吗?」
    光稀询问,高巳答道:
    「这得等结果揭晓了才知道……妳认为呢?」
    光稀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我昨天想了一晚,还是没头绪。」
    难怪她的眼睛和兔子一样红。不过高巳说不得别人,他也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小睡了片刻。
    「如果他们不同意,就是我的宣传太失败。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到底是成功好还是失败好,我可就不明白啦!」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
    光稀一口断定。
    「因为你并没鼓吹他们同意或拒绝少数服从多数。我想迪克自已会做出决定的,不干涉型和防卫型也是。我们就全力支持他们做出的决定吧!」
    对【白鲸】提议少数服从多数,究竟是好是坏高巳一直难以判断,因此有些闷闷不乐;光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了这番话安慰他,令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谢谢,我觉得轻松多了。」
    闻言,光稀微微垂下嘴角。
    「再说,这是总部全体决定的方针,并非你的独断。不管最后的结果为何,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的个性太认真了。」
    高巳盯着光稀,张口结舌。
    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武田光稀应该都是唯一没资格批评他们太过认真的人。
    见高巳咯咯笑了起来,光稀一脸诧异。
    「该怎么说呢?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佐久间先生教训『你太过用功了』。」
    「什么意思?」
    「不,妳不用懂,懂了又要生气。」
    「什、么、意、思!」
    面对重要的事情老不开窍,唯独被调侃时格外敏感的光稀抓住了高巳的衣襟往上扯。就在此时,室内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附近的人拿起话筒,说了几句话便挂断了。
    「司令传话给春名先生和武田少尉,说是有外来的访客,要你们立刻到第一会客室去。」
    「访客?在这种时间?」
    高巳与光稀皆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现在还不到一般的上班时间,来访未免过早;看来访客是为了急事而来的。不过他们两人都想不出会是谁来访。
    「听说是来提供费克的相关情报,要找了解【白鲸】的人谈话。」
    「……下次这种事要先说啊!」
    高巳二话不说,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而光稀早走出门口了。
    一到走廊上,两人便朝着会客室飞奔而去。
   

    见到会客室中等候的来客之后,高巳与光稀领悟远田司令为何指定他们前来。
    结伴而来的两名访客,其中一人是个高中年纪的女孩,另一人则是晒得黝黑、看来木讷淳朴的老人,两人皆不适合由威严过甚的人来接待。
    宝田虽具备相关知识,有是最高负责人,但压迫感太过强烈,自然不宜出面。总部的年轻人假如有事向宝田报告,多半推给高巳代劳,可见得宝田是多么难以亲近。
    两名来客见了高巳与光稀,便起身点头示意,举止中在在散发着朴实之气。
    「让两位久等了,我是应变总部的春名高巳,这位是武田光稀少尉。」
    说着,高巳向老人与少女勤座,自已也在他们对侧的沙发上坐下。
    「呃,不好意思,由我们这种毛头小子来接待两位。不过我们两个都是【白鲸】的第一发现者,两位可以放心和我们谈。」
    「不不不,侬快别这么说。」
    老人诚惶诚恐地摆了摆手。他说话带着独特的腔调,是西部地方的语调。
    「……两位是高知人?」
    光稀询问,老人与少女点头称是。一旁高巳说道:「真亏妳听得出来耶!」光稀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点了点头。
    她轻喃了一句:「因为和少校的腔调很像。」
    老人开口说道:
    「咱叫宫田喜三郎,在高知捕鱼,这孩子叫天野佳江,一样在高知读高中。」
    将一头乌黑头发束成马尾的少女垂头行了一礼。她那浓密的眉毛显出几分屈强神气,却是个可爱的女孩,坦率的感觉教人自然而然地心生好感。
    「这个基地有位叫齐木敏郎的先生,今年年初过世了,对呗?咱们便是齐木先生的老同乡。」
    光稀似乎僵住了。她略微迟疑过后,才开口说道:「齐木少校最后的飞行,我也一同随行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长官。」
    「是吗?那可真……苦了侬啦!」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编织出淳朴且直率的话语。
    「有侬送齐木先生最后一程,伊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的。」
    高巳悄悄瞄了光稀一眼,见她一瞬间露出欲泣的表情——接着又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倒是请你们节哀顺变。」
    听着光稀的哀悼之词,虽然不是时候,高巳却觉得松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这个与齐木少校交厚的老人所说的这番淳朴的话语,已消去了光稀心中的芥蒂。
    所谓姜是老的辣,便是这个道理。一句朴实无华的无心之言,往往能救赎别人。或许是年轮赐予了话语力量吧!这可是年轻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对了,宫田先生,听说您是来指点我们费克的事?」
    高巳不着痕迹地拉回话题,宫田连忙称是,端正姿势。
    「不知道侬们晓不晓得,齐木先生有个儿子叫做瞬,费克就是瞬养的;后来瞬应邀加入了『保安联盟』。」
    「我们知道。」
    「那就好。昨天费克似乎吃了不少【白鲸】,是呗?咱们是在饭店里看见了电视才知道的。」
    「对,我们也因此陷入了大混乱。」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抓着脑袋。
    「老实说,我们可伤透脑筋啊!总部正稳扎稳打地重新统合【白鲸】,寻求共存之道,没想到却天外飞来了这种妨碍……」
    被暗算了——这句话最能表达总部的心境。最后不得不採用少数服从多数剧本,乃是莫大的遗恨。
    「这不是瞬的错。」
    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佳江开了口。
    「瞬是被『保安联盟』的花言巧语给框了,才教费克去吃【白鲸】的。真帆对瞬说,只要费克吃掉所有【白鲸】,【白鲸】就会变成费克,到时【白鲸】对人类而言就成了安全的生物……伊还说费克很听瞬的话,只要瞬教费克别去攻击人类就行了。」
    高巳与光稀面面相觑。
    果然如佐久间所料,「保安联盟」打算洗脑。只不过他们实际上进行的洗脑,必然不似说服瞬时所言的那般温和。
    要把这事怪到为花言巧语所欺的瞬身上,是太残酷了。瞬只是一心重新教育费克,才接受了邀请。
    「……其实这种说词倒还有点道理。」
    高巳喃喃说道,宫田闻言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有道理吗?咱不觉得。」
    宫田说道:
    「瞬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可伊毕竟还是个高中生,或许算得上是几分大人,但绝大部分仍是孩子,做起事来还不牢靠。要这样的一个孩子去教导其他生物生存之道,担子未免太重了。」
    高巳听了这番正理,不由得低下了头。
    「不,您说的是,是我太肤浅了。」
    当然,高巳也不是真心赞同「保安联盟」的企图,只是他不该随口认同对方的理论。
    「咱不知道瞬是听了这些话才加入『保安联盟』的,所以也没阻止伊到名古屋去;但实情是这么回事的话,可就另当别论了。咱本来是要来骂伊,教伊别胡乱揽这种大担子;可是咱们去了『保安联盟』却见不着瞬,连着好几回都扑了空。」
    「保安联盟」当然不会让瞬与亲友见面。若是瞬(正确来说,是费克)被带回去,「保安联盟」的计划便泡汤了。
    目前唯一能对抗【白鲸】的费克,乃是「保安联盟」的王牌。
    「咱认为应变总部的人不会毫无办法——咱说的办法,不是『保安联盟』那种把重担全丢给一个孩子去扛的计划,而是能够安抚【白鲸】的办法——所以才来拜访的。能不能请侬们去劝诫劝诫『保安联盟』?」
    「他们可不像是会听人劝的人啊……」
    高巳才脱口埋怨了一句,左腰间就被顶了一拐子,害他一时喘不过气来。顶了这一拐子的当然是光稀,她狠狠瞪着高巳,默默地朝佳江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仔细一瞧,佳江正欲泣地凝视着高巳。
    对佳江而言,应变总部是将瞬从「保安联盟」救出的最后一线希望。
    高巳忍着腰间的痛楚,对佳江笑道:
    「当然啦,就算他们不听,也得硬要他们听进去。毕竟『保安联盟』乱来,伤脑筋的可是我们啊!」
    光稀打直了腰杆帮腔:
    「为此还得请两位多加协助。总部缺乏『保安联盟』的相关情报,能多听一些关于费克与瞬的资讯,对我们而言是非常有意义的。」
    「当然,只要有咱们出得上力的地方,一定全力协助。」
    宫田说道。一旁的佳江似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地鞠了个额头几乎抵到膝盖上的躬。
    请救救瞬。
    ——那鞠躬行礼的模样,仿佛正说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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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章 -秩序恢复的征兆却近在眼前-

第8章  -秩序恢复的征兆却近在眼前-

    在应变总部延揽宫田喜三郎及天野佳江两人为情报提供者的同一天,中立型、不干涉型及防卫型等全数【白鲸】选择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进行统合。
    【白鲸】法案直接沿用了防卫型最后订出的共存条件,在国会中进行表决。社会上对于这个保护【白鲸】用的法案不乏反对声浪,政府为此进行了公开说明,表示此法乃是用于表现善意,促使【白鲸】与人类和平共存。
    在这个一般被称为【白鲸】法的法案之中明文规定,除非【白鲸】对日本国国民及设施造成不利,否则禁止对【白鲸】採取任何敌对行动,【白鲸】有权对日本国土展开反击。
    至于【白鲸】自始至终的要求——无须担心与人类撞击的安身空域,则决定日后再行讨论。
    接着,时间来到七月十七日——统合当天。
    为了防止企图以费克为武器并吞【白鲸】的「保安联盟」妨碍,这个计划在极秘密的状态之下进行。「保安联盟」似乎打算于今日内展开第二次捕食计划,因此费克仍在伊势湾上待命;应变总部为此指示【白鲸】群避开中部地区,绕道而行。
    「保安联盟」为了安全起见,下令禁止费克进行拟态及雷达波透射;因此警戒管制团要探测巨大化的费克并不困难。
    从往例可知,费克只能够感应到半径数十公里以内的【白鲸】;只要过中部地区,便无形迹暴露的危险。
    【白鲸】群——除了费克以外——逐渐集结于迪克停留的四国沿海上空。为避免发生航空事故,所有【白鲸】皆未透射雷达波或拟态成天空,从雷达画面上清楚可看见【白鲸】群逐渐聚集成一点。
    不过,也有人亲眼见识了这幅光景。
    这些人便是来自全国空自基地的E2C空中预警机以及前导战机编队的驾驶员与机组人员。他们以观测【白鲸】航路的名义参与了这次行动。
    岐阜基地亦派出F15作为E767空中预警机的前导机,先往日本海方向出海之后,再驶向四国沿海,朝着【白鲸】集结地点前进。
    E767之上除了机组人员以外,还有【白鲸】应变总部的主要成员。
   

    「为什么坐在那上头的不是我?」
    身为主要成员的光稀,自然是搭乘E767;只见她始终忿忿不平地瞪着预警控制席上的雷达画面,直盯着引导E767的F15雷达标记不放。
    高巳笑着安抚她:「没办法,谁教武田少尉是主要成员呢?」
    负责引导【白鲸】统合的是高巳,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有三名代理人共乘,代理顺位为佐久间、光稀、宝田。不消说,起先光稀当然自告奋勇驾驶前导机,但代理顺位前两名的代理人乃是【白鲸】指名,因此她的自告奋勇也理所当然地被驳回了。
    「距离武田少尉驾驶的日子也不远啦!」
    正当高巳安抚之时,有个队员从机体前方走了过来,在光稀面前敬礼。
    「前导机上的须藤少校传话给武田少尉:『给武田少尉:葵达一个月的飞行格外美好。请少尉克尽已职。』」
    「混账!」
    光稀怒吼,握拳击膝。
    「回讯!『现在全心执勤,无须叮拎!』现在立刻给我回复!」
    「哎呀,真是的,你也不必老老实实地传那种话过来嘛!」
    高巳一面叹息,一面将前来传话的队员赶回去。
    「我也有很多不满啊!彼此忍耐吧!」
    「你会有什么不满!?」
    光稀怒诉,高巳回答:
    「这架飞机的窗户太少啦!机体又小。难得眼前正上演这种光景,却不能亲眼见识,实在太残酷了。」
    接近集结点,可从雷达画面上看见大小光点从各个方向而来,朝着海上的巨大光点聚集。
    「这又不是民航机,预警机本来就是这样。你想看,不会去驾驶舱上看个过瘾?」
    光稀这番话显然是在赌气。高巳笑着表示自已不会去。
    「要是我一个人称心如意,武田少尉可要猛闹别扭啦!」
    「别把别人对工作的热忱说成是闹别扭!」
    「妳还真敢说,分明只是飞机禁断症状发作啦!什么工作热忱,不用说得那么动听啦!」
    「啰嗦!才不是!」
    就在他们像孩子一般斗嘴时,飞机已抵达了集结点,开始进入既定的环绕航路。


    「好,现在开始表决!」
    移至通讯席上的高巳开始与所有【白鲸】通讯,轻快的口吻是为了营造一如往常的气氛。
    「我事前也说明过了,为求公平起见,一个类型不分个体数多寡,总共只有一票。各类型中如果有意见的歧异,以多数意见为该类型的共同意志,没有异议吧?」
    待中立型、不干涉型与防卫型正式表示同意之后,他们开始表决最初的方案。
    「只要日本政府遵守【白鲸】法,便不攻击存在于日本领域。公海、国际空域上的日本人、在日及访日外国人,亦不攻击外国的日本大使馆及日本领事馆保护的日本人。有谁赞成?」
    『中立型【白鲸】群的二O三一七个个体全数赞成。』
    『不干涉型【白鲸】群的二二七八六个个体全数赞成。』
    『防卫型【白鲸】群的九五六个个体全数赞成。』
    全体一致同意停止攻击人类,这部分如事前所料。
    接着是众人预测将会出现意见分歧的第二个表决案。
    「在【白鲸】法获得遵守的前提之下,今后愿意与人类继续交流。有谁同意?」
    『中立型【白鲸】群的二O三一七个个体全数赞成。』
    『不干涉型【白鲸】群一二四三五个个体赞成,七五九三个个体消极赞成,二七五八个个体反对。』
    『防卫型【白鲸】群的四OO个个体消极赞成,五五六个个体反对。』
    「呃,我们事前已经说过了,消极赞成视为赞成;所以是中立型赞成一票,不干涉型也赞成一票,防卫型反对一票。总共是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因此决定今后仍与人类持续交流。」
    所有类型皆未对此表示异议。
    这么一来,全体意志之上有所歧异的两个问题便算是达成合意。
    一旁静观着通讯过程的成员们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那么,经过这次的表决,对于日本领域、公海及国际空域内人类的应对方式已获得了共识……基于集团决议规则,全体【白鲸】统合的障碍视为已消失。有谁赞成在这个状态之下进行统合?」
    『中立型【白鲸】群的二O三一七个个体全数赞成。』
    『不干涉型【白鲸】群的二二七八六个个体全数赞成。』
    『防卫型【白鲸】群的九五六个个体全数赞成。』
    三者皆表明赞成之后,迪克出口发言:
    『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认为统合后不宜置费克于不顾,希望能修正与费克之间的歧异,并与费克统合。我与我以外的所有【白鲸】请求高巳与应变总部的人们援助此事。』
    「嗯,这件事不用你交代,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们不会放着不管的。费克的事解决了,问题才算真正解决嘛!」
    再说,高巳也不认为「保安联盟」会停止干涉【白鲸】。
    听了高巳的回答之后,迪克代表【白鲸】致谢。
    接着——
    「开始了!」
    预警控制席上传来了操作员的紧张声音。
    全体人员都冲向位于机体中央的预警控制席,高巳也跟着自通讯席起身,光稀却抓住他的衣袖,拉住了他。
    接着光稀便拉着高巳,由机体前端的通讯席走向驾驶舱,敲了敲通往驾驶舱的门,并报上名字,打开舱门。
    「打搅了,我们要进行【白鲸】的目视确认。」
    高巳还摸不着头绪,便被带入了驾驶舱之中。驾驶舱里除了固定人员,又多了高巳与光稀两人,确实略嫌狭窄;但只是看看机外景象,倒还不成问题。
    驾驶员微微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又用下巴轻轻指了指下方。
    E767的高度约为一万公尺,【白鲸】群乃是以更低的高度飞行,再加上天晴云少,全体【白鲸】的动静一览无遗。映入眼帘的所有【白鲸】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大大小小的白色椭圆跨越了数千公尺下的碧海,滑也似的飞着。
    「既然你们要目视确认,我就绕着迪克吧!」
    说着,驾驶员开始让机体缓缓绕行。
    不久后,飞机的正前方出现了如岛屿般漂浮的迪克。他比其他【白鲸】要来得大上许多。
    小型椭圆以迪克为中心,由四面八方聚集过来。高巳屏气凝神,凝视着这副如特摄片或CG动画的光景。
    「我会尽量放低速度飞行的。」
    如驾驶员所言,底下的椭圆一个接着一个,追过了预警机。
    第一个椭圆抵达了迪克身边。
    白与白叠合,混为一体;接着抵达的椭圆逐一与迪克叠合,速度极快。
    高巳用力凝视白色境界线,却仍分不清他们是否真的融合了;不过,当他分散注意力后,却发现迪克已明显变大。
    「要看雷达吗?」
    副驾驶员挪开身子,让高巳观看雷达。画面上方疑似迪克的大光点,另有不计其数的光点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高巳将视线移回前方,底下已无椭圆追过机体,前方被迪克持续吞食的椭圆行列也已经到了最末端。
    一切只在短短五分钟之间。
    要结束了。光稀喃喃说道,高巳也点了点头。
    终于,最后一个椭圆与迪克重叠并消失了。
    「谢谢,我们回岗位了。」
    光稀敬礼,走出驾驶舱,高巳亦如法炮制。
    他一面走回通讯席,一面对光稀说道:
    「妳特地带我去驾驶舱看啊?」
    「别误会,我只是就近观看而已。」
    光稀的冷淡回答已在高巳的预料之内。
    「不过还是谢谢妳,其实我想看想到坐不住啦!」
    「那很好啊!」
    这个事不关已似的淡漠答覆,显然是为了掩饰她的难为情。
    回到通讯席后,过了片刻,统合完毕的【白鲸】发出了讯息。
    「收到!我是高巳。」
    高巳回应之后,一如往常的合成音色传入耳中:
    『我与我以外的我们变成了我。谢谢各位的援助。』
    「追根究底,其实本来就是我们造成的。别提这个啦,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高巳虽然答得一派轻松,其实神经相当紧绷;因为统合的成果便是靠这道通讯来确认。
    【白鲸】重新统合后的心理状态,是最让人关注的。
    【白鲸】沉稳地回答:
    『偶尔会有思考重复的倾向,但我认为这是轻微问题。基本上,我仍维持一贯且单一的意识。』
    「呃,我可以把现在说话的你视为迪克吧?」
    『囊括我与我以外的我们而成的迪克,严格来说与统合前的迪克并不相同,但我仍保有被称为迪克时的记忆,同时也保有众多我以外的我的记忆。』
    迪克淡然的说话态度已不见混乱之色。
    「那就是迪克II啦?算了,假如你无所谓,以后也叫你迪克吧!」

    就这样,分裂的【白鲸】顺利地重新统合了。




     *

    E767与前导机返回岐阜基地,将重新统合后的迪克留在四国沿海。其他基地派出的飞机早在统合开始之前便已返航,因此作战是在岐阜基地机返回基地的那一刻宣告结束。
    当天傍晚的新闻报导了【白鲸】重新统合的消息。
    新闻中首次揭露分裂后的【白鲸】依性质分为中立型、不干涉型及防卫型三种类,但其中只有防卫型对人类採取敌对态度之事,同时说明三个类型对人类所持态度的差异正是阻碍重新统合的因素。
    其中最被大肆报导的,便是防卫型【白鲸】以遵守【白鲸】法为条件,应允了以停战为前提的统合。
    报导中并再三说明,重新统合过后的【白鲸】乃是以中立型为基础,已恢复了原先的温和特质;只要人类遵守【白鲸】法,【白鲸】并无攻击人类社会之意。
    政府隐瞒统合计划引来了若干批评;对此政府解释统合乃是关乎【白鲸】心理状态的敏感作业,担心报导与舆论使【白鲸】的态度硬化,而多数民众也接受了这个说法。【白鲸】能截听地面电波及卫星通讯电波乃是众所皆知之事;既然有刺激【白鲸】之处,也只得保密了。
    总之,【白鲸】的威胁已暂时消除,电力限制与电波管制也将于隔天十八日解除,国民对【白鲸】的情感可望就此软化。

    「哈哈,这下可换他们火烧屁股了吧?」
    高巳坐在总部办公室的电视机前,将频道转来转去,一面观看各台的傍晚新闻一面奸笑。
    政府的说法当然只是表面话,其实是应变总部故意报复,以「保安联盟」之道还治「保安联盟」之身。
    「保安联盟」的【白鲸】并吞作战之所以能博得好评,乃是因为当时没有对付【白鲸】的有效方法。
    如今【白鲸】的威胁已暂时消除,坚持驱逐【白鲸】的人想必不多。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眼下相安无事,何必自找麻烦?在这种状况之下,「保安联盟」的支持者还能剩多少?
    这下子「保安联盟」的高层应该急得跺脚了。
    「你这人心眼还真坏。」
    光稀啼笑皆非地说道,高巳抬头望向站在身边的她。
    「要是我心眼坏,那佐久间先生也是。他也说了和我一样的话啊!」
    政府原先希望事前公布统合计划,是佐久间和高巳极力主张隐瞒。
    至于重新统合过后的【白鲸】身在何处,政府对外只透露是在太平洋上。想当然耳,这是为了让「保安联盟」误以为他转移了位置。
    「佐久间教授可没像你一样奸笑。」
    「当然啊!我还年轻,做人不够持重嘛!报仇成功,难免得意洋洋啊!」
    高巳一面说,一面回头。
    「这么一来就成功把对方打入下风啦!」
    高巳回头望着的,是坐在长桌另一端的佳江与宫田。宫田带着满脸笑容,一面点头,一面听高巳说话;而佳江的表情则略微僵硬。对佳江而言,常有威武彪悍的自卫官进进出出的总部办公室似乎是个相当令人紧张的空间。
    高巳对着佳江一笑。
    「接下来我想来个反击,能不能帮帮我啊?」
    见高巳故意打趣,佳江也跟着笑了。
    「反击?忒好啊!咱也想报一箭之仇。」
    「哦!妳的个性还挺不服输的嘛!」
    就和武田少尉一样,他在心里加上了这么一句。
    「我不清楚白川真帆多有本事,不过现在得让她瞧瞧大人的手段。」




     *

    真帆在办事处的董事会议室里直瞪着电视画面,紧紧咬着嘴唇。
    电视上播映着【白鲸】应变总部召开的记者会。
    发言的是因【白鲸】问题而常在媒体上露脸的佐久间教授与宝田上校,他们的谈话在附加字幕的状态之下播出。
    说什么【白鲸】接受了政府择出的善意。
    重新统合便是与【白鲸】达成停战的证据。
    重新统合后的【白鲸】具备了中立型【白鲸】的性质,已表明无意攻击人类社会。
    眼下【白鲸】的威胁已然远去。
    隔天早上便可解除电力限制与电波管制。
    接受采访的市民对于能否信任【白鲸】虽然略感不安,但大多数都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
    日常生活中最具压迫感的电力·电波限制解除,果然加强了问题已然解决的印象。
    站在「保安联盟」的角度来看,这回可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回马枪。
    【白鲸】的性质共分为三类型,也是看了这则报导才知道的。
    即使没有重新统合,解除电波管制所能引来的【白鲸】也不过占全数的三分之一。「保安联盟」打的算盘是反复进行捕食作战,让费克吸收所有【白鲸】;这个事实狠狠地掌了「保安联盟」一耳光。
    今后要取得县议员的协助,恐怕会变得更加困难。
    此外,【白鲸】的威胁消除,亦可能使「保安联盟」内部产生意见不合。原本便与【白鲸】有仇的罹难者家属及为了解决【白鲸】之害而加入的成员,两者对于驱逐【白鲸】的坚持程度自然不一。
    「——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真帆询问的,是同在会议室里观看新闻的大村。
    「目前没什么改变,也没说要退出,只是关心联盟今后的方针而已。」
    「我想确认瞬的意思。」
    真帆一脸阴沉地凝视着电视,如此说道。
    「保安联盟」以驱逐或防堵【白鲸】为目的,最关心的自然是瞬见了这个报导以后的动向。瞬退出,便代表失去对抗【白鲸】的战力费克。
    目前要诉诸舆论带动驱逐【白鲸】的风潮,已是越来越难;瞬一旦退出,将对联盟造成致命伤害。反对运动一旦失去实际对抗手段而行骸化,最终便只能瓦解。
    「我去问他吧?」
    「不。」
    真帆摇头,否决大村的提议。
    「直接质问不妥。」
    再说对象若是大村,瞬不可能老实说出心里话。向来靠着不拘小节的个性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之罪的大村,用来监视瞬的动向是适才适用,但并不适合处理这种微妙的问题。
    「我希望这几天瞬能来鼓励我。大村先生,请你设法安排。」
    统合新闻报导的隔天,总部开始征询佳江与宫田的情报。
    知道费克与瞬之间的来龙去脉的主要是佳江,因此谈话也自然以佳江为主,高巳与光稀则是负责聆听。
    概述瞬与佳江在海边捡到费克的经过之后,佳江的话题转移到瞬与费克的第一次接触之上。
    「……后来,伊参加完齐木阿叔的葬礼回来的那一晚,一时心血来潮,用手机拨打齐木阿叔的电话号码,结果电话突然接通了,费克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
    「等一下。」
    高巳打断佳江,一旁抄录佳江谈话内容的光稀也停下了笔。
    「他怎么知道那是费克?」
    「因为费克的行动和通话内容完全符合。起先咱们捡到费克时,以为伊是水母一类的生物,把伊放在水里,放进没人用的房间,也没开灯;通话内容就是说好暗、好冷,瞬要把费克的房门关上时,通话又叫瞬别关,然后费克就爬出房间了。」
    「啊哈!所以后来就一直用齐木先生的手机号码沟通?」
    佳江点头。
    「只要打到齐木阿叔的手机,就能和费克通话……所以瞬没把齐木阿叔的手机解约。不过要缴的好像只有基本通话费。」
    从前报导瞬的报纸上也说过,偶然接通的电话便是知性交流的开端。
    「用哪支电话打都能通吗?」
    「咱的手机可以,家里的电话也行,所以应该不挑电话才是。要不要现在咱打给侬看看?」
    「咦?我想看,非常想看。能麻烦妳吗?」
    不过咱或许谈不了啥有意义的话题。佳江如此声明之后,便拿出自已的手机;但当她按下号码键时,高巳却制止了她。
    「等等,既然要打,我们想记录谈话内容,行吗?」
    佳江同意,于是高巳等人便在基地内大肆搜索具备录音功能的电话机,后来在情报处理队上找到了电话,录下了佳江与费克的对话。
    对话内容被制成画面资料,于下午召开的会议中提出。
    议题为与费克通讯的方法。
    要处理费克问题,最大的难关便是沟通上的阻碍。
    分裂后的【白鲸】能辨析共通波长,彼此通讯,但这种波长却无法传递给费克。
    迪克定期使用这种波长呼叫费克,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仍无法与费克通讯。
    虽然【白鲸】之间的通讯波段是因费克剥落才应需而生的,但既能在遭受飞弹攻击的极限处境下产生,可见得是本能固有的波段。纵使费克并未共享波段开启的那一瞬间,应该也不至于完全无法接收才是;为何无法接收,至今仍是个谜。
    如今佳江带来的情报或许能解开这个谜,而其中最宝贵的便是与费克的直接对话记录。

    「喂,费克吗?咱是佳江,侬还好吗?」
    『费克·很好·健康。』
    「侬又吃了一堆【白鲸】啊?」
    『吃·目前为止·至今·最·多。』
    「咱也说过忒多次,不必勉强吃。」
    『费克·不·勉强·瞬·希望·费克·就吃。』
    「已经不必吃了,侬知道吗?【白鲸】不再攻击人类了。瞬没跟侬说吗?」
    『瞬·不·希望·吃·费克·不吃·瞬·没有·希望·不吃。』
    听了录音内容,首先受到关注的便是费克生硬的说话方式。第一次接触时的迪克说起话来也很笨拙,但费克的情况更为严重。
    就算是因为费克未曾像迪克一般于交流开始时接受正式的日语指导,费克的说话方式与初期的迪克相比,仍有一个很大的相异之处。
    「对话内容感觉上很幼稚,或该说是思考很幼稚。」
    高巳歪着脑袋说道:
    「第一次接触时,迪克说起话来也是乱无章法,不过对话内容本身倒是挺有深度的。」
    「语句的组合也更为复杂——虽然只是无谓地复杂化而已。」
    光稀补充道。
    迪克起先老说些沉词赘句,不过学会省略以后,谈吐显得文雅许多;而费克的说话方式则像是仍在牙牙学语。
    据佳江所言,费克的词囊原本便相当丰富,说话方式也一下子就从排列词囊变为会话文,基本智能之高确实与【白鲸】的特征相符;不过他的说话方式却没长进,依旧笨拙。
    看来费克在沟通不再成问题时,便放弃进修语言了。瞬没有能力指导他学习正确的日语,也是原因之一。
    佐久间指出,扣除起先便已有极高水准的词囊及发音能力,费克的语言发达过程与幼儿极为相似。
    这和初期语言即已颇为娴熟的迪克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或许这种状态差异也是交流隔绝的关键。与迪克想比,费克在许多方面都显得不成熟。」
    「啊!关于这一点,从佳江说的话倒是可窥知一二。」
    在高巳说话的同时,光稀也翻阅自已的笔记本,跟着发言。笔记本上写有佳江的谈话内容。
    「费克似乎完全不记得被瞬捡到之前的事。【白鲸】的存在刚被报导出来时,他也不知道那是自已的同类,极可能缺乏同族意识。」
    笔记的影本已发给全员作为会议资料,在座众人皆翻开该页确认。高巳趁机补充:
    「我想他从迪克身上剥落时,或许失去了记忆,或是产生了退化……他这么沾瞬,解释为鸡鸟情结也就说得通了,对吧?」
    「若是如此,或许他的思考语言也变为第一次接触时使用的日语了。」
    失去了生来的思考语言,只能以知识库中存储的日语来组合思考,也难怪费克的思考水准如此幼稚。
    若是【白鲸】生来的思考语言在某种契机之下复诞,费克的思考水准应该会飞跃性地发达,记忆也极可能随之恢复;不过目前尚无这种征兆。
    佐久间指出:
    「或许他无法接收【白鲸】的通讯波段,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处于丧失记忆的状态,因此格外执着于最初与他人接触时的波长,不承认其他波长为通讯波段。」
    「那我们已经取得通讯波段啦!只要用齐木少校的手机号码波长和他接触就行。稍后请迪克试试看吧!」
    要是宾果就好啦!高巳有喃喃地加上了这么一句。在完全无法交互通讯的状态之下,应变总部实在无计可施。

    结果,通讯波段获得确立。迪克伪装佳江的声纹与费克通讯,而费克也回应了。
    这回只是为了确认能否通讯,是以对话极为简短;不过,就迪克的感觉判断,费克应该是丧失了记忆。
    迪克与人类交谈时,会以【白鲸】独有的思考语言建构思绪,并同时翻译为日语,因此会话向来是由两种波长构成;然而费克的思考却只有日语波长。
    「这下子就有法可想!」
    结束通讯测试后,通讯席上的高巳欢喜地拍着手。
    接着他突然转向站在身边的光稀。
    「武田少尉,妳就请佳江吃顿饭吧!」
    见高巳突然把话锋转向自已,光稀盏了盏眼睛。
    「待会儿佐久间先生他们要摆一桌宴请宫田先生;未成年人不宜参加酒席,可是总不能因此不给佳江任何奖励啊!这样佳江太可怜了。」
    「没关系,咱先回饭店。」
    佳江连忙说道,高巳却笑着说别客气。
    「妳是这次最大的功臣,身为大人,怎么能让妳空手而归呢?是吧?武田少尉。」
    说着,高巳不着痕迹地将脸凑近光稀耳边。
    「和她好好聊聊。」
    听了这宛如读出自已心思的低喃,光稀惊讶地转向高巳;但高巳却若无其事地走到别处,留下她和佳江。
    不久后,光稀开口说道:
    「那我去收拾一下,妳等我。」

    光稀以送佳江回饭店的名目取得了外出许可,并向室友借了台小车开。
    她已经有有一阵子没穿过便服了——虽然只是朴素的裤装。
    光稀一面开车,一面问副驾驶座上的佳江想吃什么;佳江说想吃味譄猪扒饭。
    「假如附近有得吃的话。」
    「连锁店倒是有……我可以请妳吃更好一点的东西啊!」
    「咱住名古屋的时候没机会吃,现在想吃。」
    虽然拿猪扒饭当奖赏令光稀非常过意不去,最后她们还是进了国道沿线的连锁餐厅。不知是因为离晚餐时间尚早,或是还不到一般餐饮店正式营业的时段,客人寥寥无几,餐点也立刻便送上了。
    味譄猪扒饭的味道独特,爱不爱吃因人而异,不过佳江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么一提,武田少尉……」
    听了佳江学高巳这么称呼自已,光稀苦笑:「叫我光稀就行了。」高巳老以武田少尉相称,害得佳江以为这是一般称呼法。
    「光稀姐,侬外出的时候讲话方式变得不太一样耶!」
    「是吗……?」
    「白天的时候,侬说话的语气很男性化,但现在变得比较柔和,咱还以为侬刻意改变呢。」
    平时光稀从未意识过这些事,如今被指出来,教她内心有些动摇。
    「和女性朋友相处时都是这样。工作时难免比较紧张。」
    尤其她从事的是女性特别少的行业,工作时自是格外紧绷。
    「侬和春名先生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这道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光稀猛喘了好几下。
    「啊,不是吗?咱觉得侬们之间的气氛不错。」
    「哪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吧!」
    「不,完全不同。」
    佳江断然否定。
    「光稀姐和春名先生说话时,显得安心自在。」
    光稀本欲全力反驳,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和小孩子认真未免太幼稚了。她不断喝水,让自已冷静下来。
    「春名先生似乎也很了解光稀姐。」
    「那个人最会装懂了。」
    光稀恨恨地说道。她的确常有被看穿心思的感觉,高巳适时而发的话语有时让她很不甘心。
    比方说,知道她想向佳江打听什么。
    趁着等待甜点上桌之时,光稀对佳江开了口:
    「——我能问问妳瞬的事情吗?」
    佳江点头,光稀便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咱阿爹、阿娘和宫爷爷都说伊独立自主。伊功课好,人也好,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咱阿爹和阿娘成天都要咱多多向伊学习。伊是个面面俱到的乖学生,朋友不少,也挺受女生欢迎。」
    佳江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过伊其实怕生又怕羞,老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扭扭捏捏;伊虽然装出一副大人样,其实是个胆小鬼,最怕幽灵或不明物体之类的玩意儿、伊一开始也觉得费克恐怖。」
    她接二连三地数落瞬的缺点,仿佛想把一开始的赞美全数推翻似的。
    光稀轻轻笑了。
    「妳观察得真仔细。」
    「因为咱和伊从小就认识了,咱就等于是伊的姐姐。伊小时候乖巧可爱,长大以后却变得一点也不可爱,让咱好失望。」
    佳江宛如人母的语气直教光稀发笑。
    见了前来参加葬礼的瞬,又听说他的家庭背景以后,光稀一直担心他回家后是否有人在身边陪伴他;看来他似乎有个知心的朋友。
    虽然听说事故发生后他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因此离开了高知,但至少他不是因为无人相伴而自暴自弃的。这让光稀稍感宽慰。
    瞬能交到这么一个真心关怀他的好朋友,或许该归功于齐木少校教导有方。直到意外身亡前一刻都还在担心儿子的齐木少校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含笑九泉了。
    「瞬和少……和他爸爸的感情很好?」
    光稀不动声色地问道,佳江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很难找到感情那么好的父子了。或许是因为伊们分隔两地,所以感情反而好呗?像咱有时候还会嫌阿爹啰嗦。咱阿爹每次洗完澡都光着身子到处走,夏天在家只穿条内裤,还大刺刺地放屁。齐木阿叔也很邋遢,要是在家,一定也和咱阿爹一样。」
    这种妙龄少女特有的洁癖,令光稀有点怀念。她从前和父亲吵架时,总是将父亲的邋遢之处拿出来痛骂一顿。即使如此,身为航空迷的父亲在得知光稀的志愿之后仍是又惊又喜,还替她说服了大力反对的母亲。
    她突然想起自已好一阵子没回老家了。
    「发生事故前的最后那一天,瞬也去了海边。」
    佳江突然谈起光稀一直想问的事。
    「阿叔飞经高知的时候,虽然看不见飞机,但瞬都会去看。」
    「……我知道。」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一面这么说一面关注地上的齐木少校。
    但愿令郎有来看。光稀订正了自已记忆中的回答——
    少校,令郎有来。
    齐木少校一定正腼腆地笑着。
    佳江突然垂下视线,望着自已的手。
    「瞬忒喜欢齐木阿叔,喜欢到不愿承认齐木阿叔死亡的地步。齐木阿叔死了,瞬的身边刚好有个可以迁怒的对象,所以瞬就把气出在伊身上,是瞬错了吗?」
    佳江沉痛地说道,仿佛是对着自已的手说话一般。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光稀思索片刻后,如此回答:
    「如果要论对错,我想应该是错的;不过有资格指责瞬的,只有和他有同样遭遇却不会迁怒的人。」
    佳江微微抬起头来,微微地笑了。光稀也跟着露出微笑。
    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只能找高巳可能会说的话来回答,令光稀有点不甘心。
    她觉得似乎又欠了高巳一份人情。
   



     *

    【白鲸】重新统合的隔天,电力限制与电波管制解除了。
    「保安联盟」的运作时间也立刻恢复为白天。当天傍晚,瞬在回家之前先去找了真帆一趟。
    真帆应该在董事会议室里,但瞬敲门却没有回应。他敲了好几次门,才决定开道门缝看看。
    真帆果然在里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似乎没发现门开了。
    「——我进来啰!」
    瞬出声招呼,真帆总算回过头来望着门口。电视上播映的是【白鲸】重新统合的新闻。继昨日之后,今天仍是当成头条新闻处理。
    「怎么呢?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平静,还是强自镇定?
    瞬走进会议室并关上了门。
    「嗯,也不算有事啦!」
    其实是大村拜托瞬来鼓励真帆。瞬心里对于他的鸡婆大感不耐,却又不能说出口。
    「来看看妳要不要紧。」
    多么虚情假意的对白啊!瞬关心真帆,就像突然跑去和平时不熟的女同学聊天一样地诡异。
    大村为何不懂这种诡异感?瞬心里真觉得受不了。
    「嗯,老实说,是有点头痛。这次完全被摆了一道,之后办起事来就难上许多了。」
    真帆倒也没说丧气话,只是淡然地回答。
    瞬在真帆邻座的沙发上坐下。他是来虚情假意的,不好与她正面相对。他没看着真帆,而是看着电视。
    「接下来该怎么办?【白鲸】似乎重新统合了。」
    「就算重新统合,【白鲸】依然包藏着敌视人类的性质。会有防卫型【白鲸】产生,正代表【白鲸】对人类存有敌对意识,谁知道他几时又会再度与人类为敌?我不认为问题解决了。」
    真帆以强硬的口吻回答。
    「让原本就亲近人类的费克来吸收【白鲸】,才是最安全的;我没打算改变这个方针——不过,也得你同意这个方针才行。」
    真帆这番话说得坚毅,最后语气却转弱了些,可是她不安的表征?
    「我……」
    瞬有些支支吾吾。
    看了新闻及报纸,【白鲸】问题似乎已然解决;【白鲸】不再袭击,电力也从今天起恢复正常供应。
    不过,对瞬和费克而言尚未结束。吃净所有【白鲸】以保护人类——开拓了这条路的是瞬,费克是追随他而来的。
    费克吃了许多【白鲸】,已与同类背道而驰,如今岂能就此停手?费克吞食同类之事已经无法取消了。
    真帆的游说不能当成借口,因为最后作出选择的是瞬。
    「只要『保安联盟』还坚持这个方针,我就会继续协助的。」
    「为什么?」
    真帆问得柔和,却不容逃避。
    「【白鲸】的威胁已暂时消除;虽然不甘心,但这是事实。『保安联盟』今后只能主打【白鲸】的长期性威胁,就算要短期决战,如今【白鲸】的攻击性已暂时平息,要引他出来很难。【白鲸】应该也在提防费克。」
    对你而言,现在正是退出的好时机。
    真帆做了不利于她的暗示。这种公正的态度,或者是出于她的自尊心吧!
    「你想回高知吧?」
    这是个极富魅力的诱惑。回到那个老旧的家——与天野家比邻而居,还有宫爷爷时常来访的家;回到只要去上学,就有快乐的每一天等着自已的生活。
    不过——
    「费克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他对我言听计从,是因为他的身边只有我。我赞同妳的信念,所以带着费克一道前来;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才让费克照着做。妳并没改变自已的信念,改变的只有状况而已;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退缩离去。」
     你还真讲义气!真帆轻轻一笑。
    「我并不是在对妳讲义气,只是觉得如果我为了这种事退缩,对我深信不疑的费克就太可怜了。」
    我之前觉得这条路最好,所以才走这条路的;不过现在觉得不走也无所谓了,还是折回去吧——纵使瞬能折回,费克也回不了头了。吃掉的同类不会再次归来,走过的路无法一笔勾销。
    瞬不能将费克抛下,自个儿往轻松好走的路走;他不能这样回到佳江身边。
    这么卑鄙的自已没资格碰佳江,没资格碰那直率开朗又善良的佳江。
    「我明白了。既然你的意志这么坚定,我不会要你回去的。」
    真帆说道,微微一笑。
    「抱歉,我不该说些怀疑你的话——彼此加油吧!」
    说着,真帆伸出手来,瞬只得顺势和她握手。
    真帆的手冰凉柔软,握起来很舒服。
    然而对瞬而言,这只异于佳江的手,只是让他回想起佳江的手。


    回到住处后,瞬打电话给费克。他每天一定会打一次电话给费克。
    「费克,今天怎么样?」
    『今天·没有·找到·发现·【白鲸】。』
    费克的【白鲸】感应范围,乃是以自已为中心的半径数十公里以内。根据应变总部公开的资讯所示,其他【白鲸】能从更远的距离之外进行沟通,但显示踪迹的波长与沟通用的波长似乎不同,费克无法搭上【白鲸】的沟通波长。
    与联盟交好的生物学权威认为费克之所以欠缺【白鲸】的固有能力,乃是因为费克不记得自已的来历与同类,缺乏【白鲸】同族意识之故。
    当时瞬也直接聆听了说明。说得简单一点,便好比一只狗一直被家人当成人对待,因此他忘了自已是狗,无法与其他狗沟通。
    瞬说道:
    「今后可能不会发现【白鲸】了。我还没跟你说,分裂的【白鲸】已经统合为一,只要他躲得远远的,你就找不着了。对方似乎也是提防你。」
    『费克·该·怎么·做什么?「
    「先静观其变吧!『保安联盟』的人会决定具体对策,我们自作主张反而容易招来白眼。」
    但费克仍表示希望能做些什么,瞬略微考虑后回答:
    「假如你能辨认【白鲸】的沟通波长,告诉我一声。不必勉强去回忆,想到再说就行了。」
    如果能掌握沟通波长,对「保安联盟」应该有利。瞬并不认为费克能回想起来,但若真的忆起,倒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费克表示了解,接着又提起了其他话题。
    『今天·费克·和·佳江·说话。』
    听了这意料之外的名字,瞬的心脏猛然跳动。
    费克曾数次代佳江传达希望瞬来电之意,但瞬总是无视她的留言。
    「……她说了什么?」
    『说·不必·一直·吃。』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一直无视佳江留言的是瞬,但得知佳江完全没提起自已,他又忍不住失望,由种被遗弃的感觉——他讨厌这样的自已。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要人家锲而不舍地继续留言?
    你从未说明自已是因为听了声音会想念她,才不接电话的。不说明就要人家懂,太蛮横了。
    然而事到如今,这些话瞬也说不出口了。听了妳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我会想妳,所以我不愿听——这种宛如表白情意般的话语,教他如何启齿?
    要是说了,他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面对佳江。
    「费克,你对佳江的话有什么看法?」
    『瞬·希望·期望·费克·吃·所以·吃。』
    都这个关头了,何必明知故问?瞬觉得自已可悲又可笑。
    如果费克不吃,就别吃了吧!瞬早在心头准备好了这句对白,等待公然收手的机会——没办法,费克不愿吃嘛!
    决定费克意志的明明是瞬,瞬没喊停,费克不可能主动停手。
    假如我要你别吃了,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在说出口之前,就被一拥而上的理性挤扁了。
    那你要怎么说明先前命令费克捕食的理由?就算费克没有同族意识,【白鲸】显然是他的同族,你要怎么负起这逼迫费克加害同类的责任?「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残杀同类。这是错的,我们还是停止吧!」瞬道个歉就没事了,但费克已不能回头,吃掉的同类无法再吐出来。
    一开始听佳江的话,把费克送去大学就好了。这样瞬就不必为费克负责。
    他甩开这个卑鄙的后悔念头。
    是瞬决定听从真帆的理论,而真帆至今仍为了这个理论而战。
    虽然他和真帆这类人若在普通情况之下相遇,铁定成不了朋友;但总不能在她的道理受用的时候巴上去,不受用的时候就弃之不顾,太自私了。
    只不过,瞬无法否认,,每当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他的心情就变得莫名沉重。



     *

    「保安联盟」依旧大力宣扬【白鲸】的长期性威胁。
    他们的媒体曝光率丝毫未减,白川真帆也如常地以发言人身份出现于照片集影响画面中。
    「找漂亮的女孩子站台是基本中的基本;尤其她又是罹难者家属代表,同情票就更加稳固了。真是狡猾的策略啊!」
    高巳一面看着电视画面中的白川真帆,一面喃喃说道。设置于总部办公室中的电视,正反复播放着过去录下的「保安联盟」相关资讯。
    「你的观点挺尖锐的嘛!真不像你的为人。」
    光稀挪揄道,高巳深深地靠向椅背。
    「我也觉得她可怜,该同情的我会同情;不过这和联盟的策略有是两码子事。这种做法的确只能以狡猾形容啊!」
    联盟将白川真帆推上前线,初期的新闻总是先介绍她的身世遭遇以后才进入正题;这种千遍一律的模式,似乎是出自联盟的强烈要求。
    如联盟所盘算,白川真帆的身世遭遇在日本变得家喻户晓——父亲因【白鲸】事故丧生,母亲因承受不住打击而入院,只得休学独自投身于【白鲸】反对运动的可怜少女。
    提到真帆,便联想到「保安联盟」;提到「保安联盟」,便联想到真帆。于是乎,「保安联盟」便随着对真帆的同情一起进驻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日本的舆论对小孩格外宽容,只要未成年,即使是凶恶的罪犯,舆论仍会替他的未来操上一份心;至于平白无故遭受横祸、坚强地为父报仇的少女,更如装了核子武器的F15般所向无敌。
    事实上,前些日子「保安联盟」呈勇进行的【白鲸】并吞作战也鲜少有人批评;只不过如今【白鲸】的直接威胁已除,积极支持者似乎越来越少。
    「更何况这些伎俩并非在大人的操纵之下所为,而是她一手安排的,当然不容小看啦!」
    据拜访过「保安联盟」办事处的佳江与宫田所言,真帆于联盟中亦是处于主导地位;照这么看来,联盟的策略自然是出于真帆的手笔。
    「她知道自已的不幸在这种状况之下有卖点,所以就真的拿来大卖特卖了。瞧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她可比一般大人要聪明,也还要难缠许多。」
    高巳以冷静透彻的眼神凝视着电视。
    「去同情一个博取同情的人,就正中了对方的下怀,会让对方得寸进尺的。」
    光稀惊讶地望着高巳的侧脸,他那严厉的表情与话语,都是从平时爽朗可亲的模样所难以想象的。
    光稀知道高巳不单单是一个爽朗的男人。
    可是,这种无情的观点与光稀所认知的高巳全然不相称。
    光稀有种被所知的高巳背叛之感,忍不住插口说道: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高巳回头,朝着光稀一笑。那不是平时那种可亲的笑容,而是有些伤脑筋、又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安抚的对象便是光稀。
    「我说武田少尉啊!我知道妳人好,但这个孩子有点超乎常态,她会趁机钻进妳这里的。」
    说着,高巳大刺刺地指着光稀的胸口。光稀忍不住按住胸膛。
    「像妳这样看了一整天的类似影片还不回产生我这种看法的人,就是她乘隙而入的对象。」
    挺高巳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她人好,光稀脸孔一皱,表情显得十分复杂,有些意外,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忿忿不平。
    「自尊心这么强的孩子居然四处兜售自已的不幸,才是让我觉得最可怕的。」
    高巳叹了口气,手臂放在椅臂上,扶着脸频。
    「她已经豁出去了,奋不顾身啦!对方打一开始就仰足全力,千方百计将【白鲸】逼上绝路;要是我们不全力应付,可是会栽跟斗的。对方随时等着扯我们后腿啊!」
    我方阵营里若是有人中计而同情真帆,只会碍事而已。光稀觉得高巳似乎暗指自已这么想是妇人之仁。
    光稀紧咬嘴唇。
    我才不会碍事——她将脸别开,视野一端却见到高巳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抱歉,我耍了点小手段。」
    听了这略带不安的声音,光稀忍不住再次面向高巳,只见高巳已然带着有些伤脑筋的微笑。
    「我不变成坏人,没自信赢过这孩子,所以才找藉口显示自已是不得不为。我不想被妳看见这种惹人厌的模样。」
    高巳突然伸手遮住光稀的眼,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高巳的手轻轻摩擦她的浏海。
    「——坏人我来当,武田少尉就继续同情那个不得不豁出去的孩子吧!」
    假如能顺便别讨厌我就好了。
    高巳故作轻松地加上这句话。
    「你这是杞人忧天,我没理由讨厌你。」
    光稀冷淡地回答。
    为何高巳在光稀面前便会露出软弱的一面?险些思考起这个问题的光稀讨厌自已的自作多情,更讨厌自已口是心非的强硬语气。


    「所以啦,不如来个直捣黄龙如何?」
    在会议上如此发言的乃是高巳。
    「老是靠着报导隔空放箭也没完没了。」
    「要把他们叫过来?」
    这话果然像是习惯把人叫来问话的宝田会说的。
    「不,我希望能由我们登门拜访,做个面子给对方,藉此换取指定与会人员的权利。」
    「原来如此,你要指定瞬参加会谈?」高巳点头,肯定佐久间的推测。「总得尊重情报提供者的利益嘛!」
    佳江与宫田希望能说服瞬,但直接杀到办事处也没见着瞬,只好由第三者上门把人拉出来。
    「我们这边就派出宝田上校、佐久间教授以及身为第一发现者的武田少尉和我吧!」
    「这个阵容足以威吓他们了。」
    宝田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他似乎积累了不少愤懑。
    应变总部的最主要成员一齐登门拜访,对方便不能耍小手段抽掉他们指定的与会人员。
    「他们的后台和墙角也都挖得差不多啦!」
    宝田活像小孩子斗气似的,只差没加句「走着瞧」。
    应变总部以【白鲸】问题解决与否的认知协调为议题,正式向「保安联盟」请求会见。
    「保安联盟」接受了这个请求,会谈定于一星期后的七月下旬召开。



     *

    【白鲸】应变总部正式请求会谈,会议场地定为「保安联盟」办事处。
    应变总部出席的,除了最高负责人宝田上校以外,还有佐久间公亮教授、武田光稀少尉及春名高巳。武田光稀与春名高巳不常在媒体上露面,但他们都是【白鲸】的第一发现者,也是最能与【白鲸】沟通的人。无需置疑地,这些人都是应变总部最重要的成员。
    政府机关主动登门拜访,而且还派出了最重要的阵容,可说是给足了面子。
    相对地,「保安联盟」的部分与会者便是接受了应变总部的指定而出席;被指名的与会者便是真帆与瞬。
    真帆本来就是首要成员,出席自是当然;而应变总部应该已得到费克的情报,指名瞬参加也很合常理。
  
    会议室的椭圆桌两侧,分别坐了应变总部与「保安联盟」的人。
    「保安联盟」除了被指名的真帆及瞬以外,还有大村等数名燕尾事故罹难者家属依序并坐。
    真帆不动声色地观察应变总部的成员。
    宝蓝色制服与寻常色调西装交互并坐,从上座依序是宝田、佐久间、武田光稀及春名高巳。身为女性的武田穿的不是裙装制服,颇为稀奇;据说是因为女性战机驾驶员老是被战机狂视为奇珍异兽,为了在基地庆典及公关活动时排除女性化印象,才采行这种特别措施。的确,武田穿着裤装制服,戴上制帽,看来倒也像个苗条的男人。
    而这个春名高巳开口向真帆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来拜访,里外的警备都好森严,害我进来时紧张了一下。」
    他那一如外貌的轻浮口吻令真帆内心大为失笑。
    「是啊!我们立场尖锐,常受到抗议,尤其是【白鲸】重新统合以后,有不少人质疑我们的存在,所以我们不敢放松警备。」
    我是觉得有点自卫过度啦!春名这道轻喃声清晰可辨,应该是故意说给真帆听的。没想到他还会耍这种小手段。
    「今天要谈的,是【白鲸】问题上的认知协调……」
    真帆的发言与手机铃声重叠了。
    双方阵型都有好几个人开始摸索内袋或口袋,不过响的是春名的手机。
    春名满脸歉意地向周围合掌,接起手机。「啊,是吗?到了啊?那好。」他对着手机答了几句话,中途又抬起头来望向大村。形式上是大村先生在上座,高巳自然征询他的意见。
    「不好意思,先斩后奏。我们又多了几个人要参加,他们迟到了,现在才来;能让他们入座吗?」
    大村大方地答应,一旁的真帆没来由地有了种不安的感觉。春名一面讲手机,一面点头示意,起身离开座位。他似乎想到电梯前去接人。
    片刻之后,一道敲门声响起,会议室的门亦随之开启。春名走了进来。
    ——上当了。真帆恨恨地皱起眉头。
    跟着春名入内的,是天野佳江与宫田喜三郎。
    「……我不知道这两位也是你们的正式成员。」
    她竭尽讽刺之意地说了这句话,而春名也一面坐回座位,一面带着充满讽刺的笑容回答:
    「前一阵子才请来当顾问的。听说他们和瞬很熟,我想有他们出席,瞬应该会比较自在点。会不会是我太鸡婆啦?」
    装模作样。真帆不禁咬牙切齿。
    高巳并不提及真帆阻止他们相见之事;刻意不提,便是暗示真帆自已握有她的把柄,乃是相当巧妙的伎俩。
    如果这时拒绝佳江与宫田入座,他就会抖出真帆阻扰佳江与瞬面谈之事。不顾地点立场、与算计无缘的直率性格用在这种场面上,便极为可怕。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与会者,「保安联盟」的人也难掩动摇之色。明明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局势却打一开始就掌握在对方手中。
    真帆姑且将视线移开这个不容小看的男人。倘若视线对上,她无法克制自已的眼神不变得凌厉;而流露情感便像是认输一般,令她感到屈辱。
    没认清对手,更加深了这股屈辱感。


    会议开始了还接手机,真是没礼貌的人。
    瞬见春名高巳离开会议室时,心中想的是这个念头。
    瞬作梦也没想到他会带着佳江和宫爷爷回来。
    佳江刚进门便左顾右盼地找人,而她立刻发现了坐在尾端的瞬。
    ——啊!
    总算找到了——
    佳江明明没作声,瞬却仿佛听见了她这么说。
    继佳江之后入内的宫爷爷也一样,充满皱纹的脸上刻画着亲切的笑容。
    不自以为是,不强人所难,也不造作的温暖笑容。
    瞬至今才体认到现在的自已离这种温暖有多么遥远。他才离开了几个星期,会议桌的另一端却是如此地令他怀念眷恋。
    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这种没个知心朋友能说话,令人身心具疲的地方。
    我明明该待在那一边的,为什么现在却是在这一方?
    当然是因为我蠢。
    仅仅一桌之隔,却似远在天边。
    他迫切地渴望聆听他们的声音。听他们的声音,和他们说话,他好想待在佳江身旁。
    我喜欢妳,请和我交往。
    虽然瞬无法想象自已交换这份契约时的情景。
    原来佳江就是我的意中人——此时此刻,瞬终于察觉到这个老早就知道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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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9章 最后获得救赎的是……?

第9章   最后获得救赎的是……?

     *


    假如你能辨认【白鲸】的沟通波长,告诉我一声。不必勉强去回忆,想到再说就行了。
    这句活给了费克决定性的转机。
    不必勉强去回忆,想到再说就行了。听了瞬这么说,费克怎么可能不拼命去想?
    费克努力地搜寻应该存在于自己脑海深处的【白鲸】的回忆。与幸福感分割之前的回忆。正在他奋力思索时,有人试图联系他。
    平时终连着瞬或佳江的波长彼端,当时连接着费克所不知道的人物。
    「我」=(独孤了悠久的时光,今后也将永远持续下去·曾被击碎而分裂[中立·不干涉·防卫]·人类命名为【白鲸】·昵称为迪克·完美的白色椭圆·的·<全为一体>)正对「你」(曾经是「我」·从「我」身上剥落·现在拥有独立意志·被齐木瞬命名为费克·但无疑为「我」的同族·的·【白鲸】)说话。
    听见了吗?
    听见了。
    费克听见了这道与建构思绪用的日语完全交叠的波长,听见了他固有的思考语言。
    这成了一条绳索,连接他奋力回想的记忆。
    费克循着绳索,急速的沉落于过去之中。


     *

    费克最先忆起的,是太古的丰饶海洋。
    【白鲸】(这是在许久之后的现代所得到的称谓)存在于整个地球。当时的【白鲸】还是不完美的椭圆,有着脆弱且扁平的身体。
    丰饶慵懒且温暖的海洋成了生命的摇篮,【白鲸】与【白鲸】外的生命皆是无穷无尽的增加,无穷无尽的死亡,无穷无尽的繁衍。
    生与死淡然堆积,淡然堆积。
    所有生命只是存在,并不干涉自己以外的其他生命。
    淡然的重逢着出生与死亡,淡然重复,淡然重复。
    世界和平且静谧。

    不久后,海洋的样貌改变了。
    异形生物于转瞬之间出现,席卷海洋。
    环状的生物,有脚的生物,带壳的生物,爬行的生物,游动的生物。
    这些生物的形状笔【白鲸】及与【白鲸】同时期产生的生物还要复杂许多。
    他们吸收自己以外的生命,化为己有。
    这便是捕食产生于世界的瞬间。
    弱肉强食,弱者为了捕足被吞食的数量,只得更加繁衍;而强者有继续吞食繁衍的弱者。积极且凶猛的生命活动於焉展开。
    许多【白鲸】以及【白鲸】同时期产生的生物皆备吞食,只知自生自灭的生物为又被蹂躏一途。
    【白鲸】期望世界恢复和平静谧,但今后的世界似乎将越来越充满攻击与竞争。
    待【白鲸】警觉之时,与他们同时其产生的生物已然绝迹。这些生物被充满攻击与竞争的世界淘汰了。
    在这么下去,不久的将来,【白鲸】亦会重蹈覆辙。
    【白鲸】想保卫自己。
    于是,所有的【白鲸】聚集在一起,融合为一个巨大的生物。
    【白鲸】获得了<全为一体>的概念,这正是实现这个概念的瞬间(在这个阶段之后,【白鲸】的记忆清晰的保留了下来)。
    由于【白鲸】变得太过庞大,便被其他生物自捕食名单中剔除。
    然而,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其他生物明白【白鲸】不会抵抗,因此巨大不再能保卫自我。
    其他生物开始蚕食【白鲸】,【白鲸】再度萌生保卫自我的念头。
    于是,【白鲸】知觉了世界的波长。
    这便是【白鲸】获得「波长」概念的瞬间。
    【白鲸】探测外敌发出的波长,有效地躲避敌人。
    学会探测波长之后,这股能力有了急速的发展;无法躲避敌人时,【白鲸】甚至能自行产生并释放足以威吓敌人的攻击性波长。
    【白鲸】排除了其他生命的干涉,恢复了和平的一生。
    获得波长概念之后,【白鲸】知道提供自己生命能源的是从海洋上空投射而来的某种波长,也知道自己总是洄游于浅海的理由。

    然而,又一次经过漫长的时光后,问题发生了。
    巨大的冲击坠落海洋,世界变得一片幽暗。
    海水变冷,不再像从前那般温暖;而【白鲸】生存所需的波长也不再投射于海洋。
    【白鲸】有生以来初次体验了饥饿。
    为了解决饥饿,【白鲸】下了重大决定。
    【白鲸】选择离开海洋,追寻那波长。
    【白鲸】操作体内的波长,离开了海洋。
    于是【白鲸】获得了「飞行」的概念。
    海洋之外几欲冻结的大气。
    波长比起海中强上几分,但还不够。【白鲸】朝更上方迈进。
    往上,往上,往上。
    不久后,【白鲸】逼近了大量尘埃覆盖的气层,穿透而过。
    上方充满了过去直达海中的波长,一如以往的丰盈充足。
    【白鲸】决定栖息于此,为了适应环境而变化。
    他的身体失去了水分,变得更轻更博,形状也更加精巧。
    之后,他在那儿待上了好长一段时间。

*

    「好啦,关于今后的【白鲸】的问题......」
    会议重开后,率先发言的是高巳;他趁着「保安联盟」的成员们仍为了突发事态而动摇之时,迅速带入了正题。
    「不知道你们希望【白鲸】如何?」
    春名一下子就直捣核心。
    大村等联盟成员全都一脸困惑的窥探真帆。见了这些轻易显露动摇之色的成年人,真帆感到不耐烦至极。
    联盟自然有个最终目标,但这个目标不能在瞬面前提起。这些人居然表现出这种启人疑窦的态度。
    真是没用的大人。
    真帆掩住内心的烦闷,开口说到:
    「我们认为【白鲸】对人类而言非常危险。贵重故主张【白鲸】统合之后,防卫型的情绪已获得安抚,所以安全无虞;但我们不这样认为。基本上,防卫型的产生,便是【白鲸】生来便具备敌视人类性质的证据。而从【白鲸】的能力来看,若是【白鲸】企图歼灭人类,人类根本无力抗衡。光看前一阵子那种一面倒的战况,就能明白这一点。」
    「简单来说,你们不相信【白鲸】的和议。」
    春名打断了真帆的话,但他这句话的确切中要点,因此真帆也无从抱怨。真是巧妙地话术。
    「而不相信的原因是防卫型的产生及【白鲸】的生物优势?」
    春名再度截取要点,真帆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这是在找碴吗?」
    「你太没礼貌了!」
    大村驳斥春名的反击,真帆却以动作制止大村。
    大村很可能会衝口说些不该说的话,不能让他参与讨论,其他成员亦然。联盟里并没有能与春名斗智的人才,若是有,真帆根本无法取得联盟的主导权。
    净找些无能之人进驻高层的是真帆,如今她可说是自食恶果。当初她可没料到得和这样的男人为敌。
    应变总部似乎打算让春名专责进攻,其他参与者全不置喙;因此议场发言者便自然而然的变成春名及真帆两人。
    既然对方备好了舞台,我就好好表现——真帆反问高巳:
    「找碴?这话怎么说?」
    「会产生防卫型,是因为人类使诈偷袭在先;而生物优势压根儿不是【白鲸】的责任。那这两点来当作无法信任【白鲸】的理由,显得你们根本无意与【白鲸】和平共存」
    「因为我不认为能和平共存」
    真帆答得很干脆。
接着她又还以颜色:
「【白鲸】与人类在思考及生存形态上都有着天壤之别,我不认为能互相理解。就拿【白鲸】轻易答应停战的事来说,说不定是为了让人类放松而采取的策略呢!换做人类之间的斗争,被偷袭的一方与被偷袭的一方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握手言和,毫无芥蒂?」
「怎么是毫无芥蒂?【白鲸】报复过了啊!至于能在短期内达成停战协定,能否请你当成是应变总部呕心沥血的成果呢?」
春名又补充说道:
「再说,你嘴上说无法互相理解,实际上却一直用人类的思考模式来推测【白鲸】的想法。既然无法互相理解,将人类的思考模式套用到【白鲸】身上并无意义。」
「勉强去推测一个无法理解的对象在想什么时,只能对照自己的价值基准,不是吗?从危机管理的角度来看,做最坏的打算也是里说当然的吧?」
春名说道:
「你认为【白鲸】尚未结束报复,只是为了进行更大的报复而假意与人类停战?」
「你敢保证保证【白鲸】没这种打算?」
此时,佐久间从旁插嘴:
「容我插一句,【白鲸】没有说谎的概念。说谎乃是为了欺骗同族的他人而生的概念,身为单一生命体的【白鲸】根本不需要这种概念。」
「或许他现在需要了。人类虽然不是他的同族,却是可以欺骗的知性生命体啊!一【白鲸】的智能来看,要在短期间内学会说谎并不难吧?」
佐久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真帆却将视线移回春明身上,硬生生的结束这个话题。
「总而言之,就算与【白鲸】缔结了共存协定,这种协定也不平等;这就是本联盟的主张。【白鲸】拥有单方面蹂躏人类的力量,即使他违背协定,人类也无法处罚他;把和议建立在毫无抑制违约之力的协定之上太危险了。」
「那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你到底想怎么处置【白鲸】,才能满意?怎么样才愿意信任【白鲸】?」
在春名的询问下,真帆回答:
「让费克吸收【白鲸】,使我们目前的目标。」

*
【白鲸】上下漂移,进行无谓的思考,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而在方才,他接受了波长。
波长显然非自然生成,是由包含某些意图的模式组合而成;【白鲸】让波长穿透体内,检视其内容。
由下方来的不自然波长与日俱增,在耳濡目染之下,【白鲸】逐渐学会分析波长。
于是,【白鲸】知道下方存在着能够操作波长的知性生物。自称人或人类的生物群定义并分析世界,他们似乎以阐明整个世界为目标。将阐明世界的理论视为「知识」,并以存储「知识」
为乐。
他们对于「知识」的食欲相当惊人,虽然每个个体的生命短暂,确试图求知个体所无法知晓的过去及未来。他们对于过去的定义尤为详尽,甚至定义了自己产生之前的遥远过去;在实际体验过当时的【白鲸】来看,这些定义倒有几分正确。
他们似乎藉由分析世界来挑战世界。
看在漫无目的生存的【白鲸】眼里,人类的生存方式十分有趣;因此【白鲸】开始积极截取并解读他们的波长。
对【白鲸】而言,这亦是了解世界的过程。
波长也对【白鲸】本身带来了变化。过去漠然且无谓的思考变得更有效率,更为实用。
【白鲸】开始清楚的意识思考,进行思考。
【白鲸】的智能因而飞跃性的进化。

【白鲸】学得了许多人类的「知识」,但有些事是他怎么也不懂的。
人类会进行同族斗争,便是其中之一。【白鲸】开始学习他们之后,斗争仍是不断上演;有时是少数人的斗争,有时是多数人的斗争,而多数人的斗争被称为战争。
斗争的原因繁多,【白鲸】难以领略。【白鲸】<全为一体>,没有可相互斗争的同类;但他认为同类相争、减少数量,乃是极为无益的行为。好不容易繁衍,却又自行减少数量的矛盾,【白鲸】无法理解。
【白鲸】原以为这是集团状态之下所生的矛盾,但人类以外的生物群并未产生这种矛盾;这似乎是人类特有的矛盾。
【白鲸】并未进一步深思,只当人类便是这种生物。
不久后,有个规模特别大的战争爆发了。
这场战争爆发以后,人类似乎获得了「飞行」的知识。过去飞行对人类而言只是试误性、尝试性的,但战争发生以来,飞行便成了体系化、一般化的「知识」。
看在习得了飞行概念的【白鲸】里,那是效率极差且危险的技术,但人类仍积极的翱翔于空中。
起先他们只能低空飞行,后来高度渐渐增加。
期间又发生了几次大小战争,人类的飞行技术虽不稳定,却逐渐进化。
不久后,他们终于到达【白鲸】栖息的高度;【白鲸】为了避免与他们接触,便提升了高度。当时【白鲸】无意与他们积极交流。
人类到达高处,【白鲸】便避往更高处;不知不觉之间,【白鲸】的生活区域已变成两万公尺高空。
人类甚至将某些物体发射到比【白鲸】更高的上空,但这些物体并未触及【白鲸】,因此人类尚不知【白鲸】的存在。

*

「为什么让费克吸收了【白鲸】就能安心?」
高巳接连发问的转弯抹角的态度让真帆感到焦躁,但她又不能不回答。
「费克被瞬饲养,是亲近人类的【白鲸】。换句话说,我认为对人类而言,费克是目前唯一安全的【白鲸】;加入其它【白鲸】被费克融合,【白鲸】就能成为安全的生物,不是吗?」
「是吗?」
春名夸张的歪了歪头。
「其实说穿了,费克就像是只偶然被瞬捡到的野生动物嘛!我不认为这种偶然的关系有多可靠。野生动物表面看上去再温驯,还是可能突然恢复野性,攻击人类;要是费克变成这样,可不像野兽咬人那样好处理哦!」
「动物和【白鲸】不能相提并论。你们不也说【白鲸】具有高度智能吗?」
真帆奋力克己,不让语气变得凶狠。春名的反驳就像在挑语病,充满漏洞;虽然立论不坚实,于激怒真帆之上却发挥了莫大威力。
「具有高度知性的生物,能够施与教育;只要让亲近人类的费克统合所有的【白鲸】,再教他和人类建立理想的关系,【白鲸】的安全性便会远远高出目前的程度。」
「瞧你顺水推舟,全混在一块讲了;其实费克并不是亲近人类吧?他只是顺从瞬而已。他对瞬的友善,不能视为对所有人的友善。费克攻击【白鲸】,不是因为亲近人类,想保护人类;是瞬为了保护人类命令他这么做,而他服从命令罢了。」
「不过费克亲近的瞬是人类啊!」
真帆打断春名。
「只要瞬教导费克和人类建立理想的关系,费克应该会听从的。」
「瞬啊!」
宫田突然无视话题的流向,对瞬说道:
「侬以为侬是何方神圣啊?」

这声音不像是斥责,反倒像是痛心;瞬听了,不禁心惊胆战的耸起肩膀。
他虽然面向宫爷爷,视线却无法提升至宫爷爷的脸上。
「侬以为侬能教育费克,才到这里来的?听真帆的说法,似乎是这么回事啊!」
瞬的确实怀着这个打算,他的视线越垂越低了。
「侬活了几年?」
宫爷爷的语气命令瞬回答。瞬努力抬起脸来,宫爷爷平静的眼神扎得他发疼。
「十六......快十七了。」
「侬才活这些年,就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世间的道理吗?侬有这么了不起,能够代表人类担负起教育【白鲸】的重任吗?侬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教育呢!」
因为瞬害费克走上歧途。
所以他得负责,他得负起责任弥补费克犯下的错,直到错变成没错。
如今这个想法显得自尊自大,教瞬惭愧的无地自容。
听了宫爷爷一番话,真帆那个曾让他觉得正确的理论似乎成了自欺欺人。
自己可是一错再错?
倘若真是如此,这下子该怎么对费克负责?
瞬已经不明白了。
或许事态早已超出自己所能处理的范围。

「宫田先生,请别责备瞬。」
真帆连忙插嘴。
在这么下去,瞬会收手。宫田短短的几句话,已让瞬明显动摇。早在延揽瞬之前,真帆便已调查过瞬的背景,知道宫田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佳江瞪着存心揽局的真帆,真帆无视于她。
「是我这么说服瞬的。再说,我也没打算把费克的教育问题推给瞬一个人。皆时我们打算请求政府协助,实际上会委托专家指导。瞬只要与费克维持良好关系,并协助费克与相关人士之间建立信赖关系即可。」
「不过这还是把费克和人类的关系赌在瞬的信赖关系上啊!」
看来真帆由春名负责对付,只见春名有插进话题来。
「费克与【白鲸】相比,思考似乎还不成熟,很难将它与瞬的信赖关系顺利拓展到全体人类之上;这么一来,【白鲸】与人类的关系最终仍是不出费克与瞬的私交范畴。把种族间的和议建立在个人关系这种不牢靠的东西之上,反而危险。」
你的前提总不会是个人关系能无条件永久维持吧?
春名的意见一针见血。
「让费克吸收【白鲸】,便会降低【白鲸】的精神成熟度;你怎么看待这个风险?【白鲸】拥有足以进行谈判并同意停战的成熟精神,但费克不过是服从瞬。让费克统合【白鲸】,有什么好处?」
「当然,促进费克精神上的成熟,也是教育的目的之一。我们并没打算永远依靠费克和瞬的信赖关系来讲和。」
春名仿佛正等着她这么说,立刻回嘴:
「费克要追上【白鲸】,得花多少时间?我在总部听过佳江和费克通话,发现费克不光是语言,连思考能力和判断能力都不甚成熟,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追上【白鲸】。谁能保证在追上之前。瞬和费克能一直维持良好关系?」
春名的语气虽然轻浮,口舌却很锋利。
「【白鲸】是人类初次邂逅的知性生命体,即使只是短时间,仍不该依赖个人的交流去建立关系,尤其是依赖未成年人。应变总部里与【白鲸】最熟的是我,但就算少了我,【白鲸】的重新统合与停战还是能够成立,顶多多费点时间。」
高巳的表情并无自豪或自满之情,平淡的就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种对自己成果毫无怀疑的人特有的自信表现,最为坚定不移。
「应变总部一路采取了适当的配套措施,纵使没有我,谈判也能成立。这就是你们和总部的差别。你们若是少了瞬就无法运作,而瞬和费克的友善关系若是有了损伤,社会安全也会跟着受到损伤。」
听着春名坚定明快的论点,真帆总算明白了。
春名不是要驳倒真帆。
他是说给瞬听的。
春名表面上与真帆辩论,其实是在撼动瞬的心。
春名正在瓦解真帆拉拢瞬时所用的理论;他不是冲着真帆,而是冲着瞬来的。即使真帆辩赢了春名,只要瞬开始对自己所处的状况产生怀疑,他们便达成了今天来此的目的。
少了瞬就无法运作。正如春名方才所言,他企图让「安保联盟」无法运作下去。
打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是这个。
佳江求助于这个男人所在的应变总部来夺回瞬,是正确的抉择。
「到了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明白个人对个人的关系不是绝对的吧?就算是亲子关系也一样,有时候因为一点小误会,连隔天会变得如何都不知道。个人与个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回事,总是蕴含着不安定。」
春名言者无心,但却结结实实的戳着了真帆的心伤。
隔天会变得如何都不知道。
事实上,她的确没料到。
意外转变的关系至今仍教真帆不知所措。

都是因为你说了那种话。
说了这句话后便不再做声的母亲,至今仍是老样子。
所以真帆不能在这时候罢手,纵使春名的道理再怎么正确亦然。
真帆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
但母亲还不原谅真帆,对于真帆的成果还不满足。
倘若真帆不能手刃【白鲸】以示天下,她最后对父亲说的那句话是不会被原谅的。

*

会停留在那片空域,或许便是人类所说的命运吧!
按照人类定的历法,当天是二〇〇X年一月七日——事情便是发生于这一天。


有个物体由下方撞击而来,【白鲸】闪避不及。
激烈的衝撞,剥落。
与幸福感分割。
接着是漫长的坠落——转暗——漂流——邂逅。

连上了。
失落的过去与现在排列于同一条线上。
于是——

费克领悟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曾经是<全为一体>的自己吞食了曾是<全为一体>的【白鲸】群。
这种被称为互食的行为代表了什么意义?
这种行为与自残无异,是身为【白鲸】绝不会有的反常举动。
联系费克的【白鲸】是在【白鲸】群的同意之下再度融合为一,安定且充满幸福感;但费克不同。
费克并未得到其他【白鲸】的同意。他利用了【白鲸】绝不可能加害【白鲸】的天性,出其不意的攻击其他【白鲸】,单方面加以吞并。
即是融合了数千、数万个【白鲸】,费克的内心仍极度空虚荒凉。费克的存在本身便是无限的孤寒。费克曾经孑然面对世界。
世界浩瀚无垠,费克只是世界的细枝末节之一。
丧失过去之时、与瞬相遇之前都是如此,现在亦然。
——只有与瞬相遇之后到现在为止的那段时间不同。
瞬与自己分担成为细枝末节的恐惧感。
是瞬告诉费克他并非孤零零的处于庞大的世界,给了费克一种与失落的幸福感相似的安详。
但这份安详如今亦不复在。
费克已然明白瞬与自己并非同类,他与瞬无法成为<全为一体>。
【白鲸】对着费克说话。使用固有思考语言构成的意志,宛若费克的固有意志一般响彻费克的脑海。
【白鲸】说要接纳费克。
回归<全为一体>。
这是何等的喜悦啊!
然而喜悦立刻化为渴望,因为费克犹豫是否应该接受。假如他立刻答应,便不会产生渴望。
令他犹豫的是瞬。
对费克而言,瞬已不再是与他分担恐惧的人。
但对瞬而言呢?倘若瞬认为费克是同甘共苦的伙伴,那么费克对瞬而言便有存在的价值。再者,瞬曾说过【白鲸】是人类的威胁。如果这是事实,他难以割舍瞬回归<全为一体>。事实上,瞬的父亲的确因【白鲸】而死;【白鲸】对于包含瞬在内的所有人类而言,似乎真是一种威胁。费克失去了幸福感,无依无靠之时,是瞬给了他类似幸福感的感觉,即使那只是一时的。
瞬无法与费克成为<全为一体>,但那并不是瞬的错:现在的瞬与费克忆起过去之前的瞬并无不同。
既然如此,割舍瞬便是种背叛。
如费克吞食【白鲸】一般。
费克怀有回归<全为一体>的欲望,同时也怀有不愿割舍瞬的欲望。
【白鲸】是不是威胁,是费克无法判断的问题。

*

「其实我们也想过让不安因数一箩筐的费克统合【白鲸】会有什么好处。」
听在真帆耳力,春名根本是对着瞬说话。
「而我们得出的好处只有一个。」
真帆知道春名要说什么。
但她想不出办法来阻止他。
「只有在人想和【白鲸】建立单方面关系时,费克统合【白鲸】才有意义。费克的潜在智能高,又对瞬百依百顺;只要摆平瞬,就能轻易对费克洗脑。」
「咦?」瞬叫出声,真帆以外的「安保联盟」成员也全都骚动起来,显然是被一语道破时的慌张反应。
其他人动摇的如此明显,真帆再说什么也无法取信于人了。帮不上忙,至少别自乱阵脚,但这些大人却连这点也没做到。
真帆没半个友军。
同伴只会扯后腿,而瞬根本不是友军。
春名有张只要掀给瞬看就能赢得王牌,而春名也掀了牌。乖孩子瞬大为震撼,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纵使真帆在此驳倒春名等人,也于事无补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帆冷笑以对。输的一败涂地,难道还要称赞对手吗?他可不会乖乖让对方大获全胜。
「请别拿你的想象当根据,做些无谓的指控。」
此时,瞬突然挪动身子;这个动作在少有动静的议会室之中显得十分醒目,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费克打来的......」
听了这道不知道是对着谁做的报告,真帆催促瞬快点接听。

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起电话。
『费克与【白鲸】沟通了。』
费克的语调比平时流畅许多,瞬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费克想起身为【白鲸】的自己·意识·自觉。』
瞬无从插口,只能默默听费克说话。
『费克产生了回归·融合·统合【白鲸】的意志,但费克不愿放弃保护瞬。』
啊!费克找回原来的自己——他明白自己是【白鲸】了。该怎么回复费克?瞬不明白。费克已经不是从前对瞬百依百顺的费克了。
从他的口气,可以感觉出他拥有自己的意志,懂得自行思考,并感到困惑。
费克在渴望回归【白鲸】的自己与思慕着瞬的自己之间左右为难。他原本就是具备这种高度知性的生物。
『费克询问瞬,除了吃掉【白鲸】以外,没有其他办法确保瞬所属的人类安全吗?没有【白鲸】与人类都安全无虞的方法吗?现在瞬仍希望费克吃掉【白鲸】吗?』
「抱歉——抱歉,你先等一下。」

瞬让费克等候,自己则抬起头来环顾所有与会者。
「费克想起他是【白鲸】了......费克问是不是只有吃掉【白鲸】才能维护人类的安全。」
瞬对着春名说出这段话,让真帆大为不悦。瞬最后选择了春名,这举动就像在嘲笑真帆的失败一样。
那就慢慢嘲笑吧!
真帆突然起身,踢倒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真帆大步走向瞬,抢走他手上的手机。
接着——
「费克,幸会。瞬无法回答,所以由我来代他答复。除了吃掉【白鲸】以外,没有其他办法维护人类的安全。瞬也希望你吃掉【白鲸】。立即去捕食【白鲸】,从现在起,禁止你回应其他电话拨出的来电,完毕。」
「......慢着,侬在胡说啥啊!?」
在一阵愕然之中,佳江终于发出了非难之声。
真帆没有回答,捉起了摆在会议桌中央的玻璃花瓶,朝着桌脚砸碎。
玻璃破碎的愕然声音让所有人缩起身子。
「别动。」
她那与行动正好相反、直教人发毛的平静语气令当时试图动作的众人瞬间冻结。
正要起身的春名、一脚踩在会议的武田如同被按了暂停钮似的倏然停止,宝田则是闷哼一声;佐久间与宫田一动也没动,因该是因为太过惊讶,只能僵在原地。
真帆拿着玻璃碎片抵住自己的喉咙,从瞬身边退开。她并未归还抢来的手机。
「——我们不动,你快冷静下来。」
如此低声劝说的春名面如死灰。一想到让他动摇了。真帆有种反将了对方一军的快感。
武田光稀大叫住手。有道温暖的液体从颈部滴落,真帆并未感到疼痛,她的脑筋正以低沸点沸腾翻滚,钝化了痛觉。
大村等人对真帆避之惟恐不及;在这种状况下,试图接近她的居然只有敌方阵营的两人是在讽刺的很。真帆冷笑几声。
「......侬这个人——怎么这么......」
佳江低声斥责。在这种时候还能非难真帆,是因为佳江有胆量,也是因为她没考虑后果。
怎么这么——
肮脏,卑鄙,不见棺材不掉泪。佳江要说的是哪句?每句都是真帆求之不得的。
瞬的视线盯着真帆的脖子,表情告诉真帆她的脖子染得多么红。
是担心她的伤势?是害怕?或是两者兼有?对真帆而言,瞬苍白的面孔只让她觉得报了一箭之仇,大呼痛快而已。

*

那是道过去未曾听过,却自信洋溢的声音。
她自信满满的宣称代瞬发言。
除了费克吃掉【白鲸】以外,没有其他办法维护人类的安全。
瞬也希望费克吃掉【白鲸】。
既然如此——
如今要知道【白鲸】的位置易如反掌。就像不会找不到自己一样,费克不会迷失【白鲸】的所在方位。
费克朝着呼唤他进行统合的【白鲸】前进——
为了拒绝这道呼唤。

*

「春明先生,谢谢你动听的大道理。」
真帆嘲笑似的说道。
「不过可惜,我才不管什么社会安全或和议;要不要和【白鲸】建立适当关系,我更是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想对【白鲸】报仇,我恨透了【白鲸】,如此而已。我爸爸被【白鲸】杀了,你不觉得我有十足的权利报仇?把【白鲸】洗脑,拿来当做研究材料,更是大快人心!想研究【白鲸】的企业多的是呢!」
真帆对着鸦雀无声的沉重空气自说自话。
「政府提倡与【白鲸】共存,还不是打着从【白鲸】身上获取新技术的算盘?既然如此,何必搞什么啰理巴唆的协定,直接单方面利用【白鲸】岂不省事许多?这虽然是我个人的复仇,却对社会有莫大贡献,很了不起吧?平白获得技术,有谁会吃亏?」
「是不吃亏,但也不高兴。」
春名接下了真帆的挪揄。
「我也还算是个技术人员,用这种方法获的技术,一点也不光彩。有付出,收获时才有成就感啊!」
「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在乎成就感,只想快点获得成果啊!」
真帆微微歪了歪脑袋,伤口似乎扩大了,只见温暖的液体又滑落下来。
「你拉拢的企业和家族已经收手了。」
宝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
「别小看大人,现在使你罢手的时候,认清现实吧!」
真帆雪白的脸抽搐着。
「真帆......」
瞬下定决心开了口:
「把手机还我。住手吧!你的心情我懂,但报复【白鲸】也于事无补。你吧和我爸都不会再回来了。」
瞬这句话触及了她的地雷。
「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真帆怒吼,活像要以声音殴打瞬一般。
「你懂什么!?你也在事故前一天和爸爸大吵一架吗!?如果没有【白鲸】,等他回来我们就能和好了,却因为【白鲸】变得无法挽回!连我妈都怪我,从此不再说话,默默的继续责备我!」
真帆咬牙切齿的说道:
「没半个家人的是你,为什么反而是我比较不幸?」
瞬分明已是举目无亲,却有两个人千里迢迢来这里接他回去。真帆带瞬离开高知时,也有三个不是家人的大人来见他。
为什么?他们又不是你的亲人。
真帆还有母亲,却是孤单的。母亲在医院中不说半句话,也不看真帆一眼;大村等人现在更是避真帆唯恐不及。
虽然有许多不惜重金赞助的富裕亲戚,却没半个人「陪在真帆身边」。从没有人因为担心真帆而上门拜访过。
如故事般的富裕幸福家庭,揭开盖子一看却是如此粗劣。
「不是我想报仇,而是我不这么做,我妈不原谅我!报了仇,我爸不会回来,但我妈会!别拿我和没人会回来的你相提并论!」
她的论点已经变得乱无章法了。
别拿我和报了仇也没人会回来的你相提并论——我还有妈妈会回来,所以我比你幸福。
这是真的吗?瞬有两个会前来找他的人,但真帆一个也没有。
他们同样失去了父亲,为何独独瞬有这种待遇?
「谁也别想阻挠我。要是阻挠——」
我就死给你们看。
见了真帆染成鲜红色的衣襟,没人怀疑她说的话,只能屏气凝神的关注她的动向。他们严肃的表情看在真帆眼里只觉得滑稽。
真帆缓缓朝着门口退后,并打开门。
她退出会议室,以拿着手机的手轻轻的拉起裙子,略微屈膝,行了个如华尔兹般的礼。
真帆宛若参加城堡舞会的公主一般,只是她没有玻璃鞋,却是拿着玻璃碎片抵制喉咙。
「保重。」
说着,真帆用尽全力甩上门。

「瞬、佳江,试着打电话给费克!宝田先生和佐久间先生,请去支援迪克!用我或武田少尉的手机联络!」
说着,高巳踢倒椅子起身,光稀已奔向门口。
联盟的成员似乎吓软了腿,还坐在椅子上;隔着一定间距滴落的红色痕迹一路持续至办公室出口。
光稀跑在前头,当两人奔向出口时,敞开的办公室传来了尖叫声。
「呜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高巳喃喃说道,皱起眉头。
光稀抢先奔向电梯,一旁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卫却突然扑了过来,劲道猛烈地几近冲撞。光稀撑着没倒地,却也大失平衡,膝盖着地。
「你......摸哪里啊!变态!」
在光稀斥骂声响起的同时,扑来的警卫猛烈一转,摔了个四脚朝天。光稀虽然已手下留情,但警卫竟是结结实实地头部着地,没哼一声便躺平了。
而高巳别说要助阵——
「你退开!」
甚至被搁到冷板凳上去,之得呆站在光稀身后,光稀的确身手矫健,但一个大男人只能乖乖被保护,实在窝囊的教他想哭。想哭归想哭,他的身手确实也没好到可以强出头。
设置了十台电梯的宽广电梯间里,四、五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排成了半圆形,将光稀团团围住;不由分说的挥动的警棒,说明了他们已放弃谈话。
扮演着柔弱公主一角的高巳小声询问光稀:
「你认为我们现在被定位为什么?」
「应变总部人员在会议中失控,对未成年少女施暴。」
光稀神色不变,简洁的加以回答;高巳闻言叹了口气:「真巧,我也这么想。」由流着血的美少女来演出,可信度更是倍增。
光稀向着警卫凛然说道:
「我们必须尽快前去保护白川真帆,请别妨碍。」
「睁眼说瞎话!她本人都说了,追过来的自卫官和男人是凶手!」
连谁会追过来都被真帆料得分毫不差,这下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不过,那份正确判断联盟成员绝不会追来的冷静,反而教人为她心疼。
一名警卫挥棍打来,光稀利落的躲过警棍,扫了对方一腿;这一记扫腿时机恰到好处,警卫摔了个四脚朝天。光稀立刻往缩着身子的警卫手上一踩,逼得他松开警棍:这番毫不留情的动作,足可证明光稀有多么焦虑。
想当然耳,高巳毫无出手的余地;在他旁观之下,警卫一个接一个被摆平了。这些警卫被踢被摔还能不失战意,固然是出于强烈的职业意识;就连光稀也是一面摔出对手,一面怒喝「下一个!」活像是在练武一样。多亏了她的一双鹰眼,往往能以最少的动作完美避开对手的攻击。
如今躺着的警卫比站着的还多,其中一个卧地的警卫放弃起身,直接攀住光稀的脚;他似乎舍去自尊了。
「啊!喂!」
这下高巳可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正当他要插手时,却见站着的警卫已朝光稀挥下警棍。脚被捉住的光稀避之不及,按住眼睛跪了下来。
光稀被打的部位让高巳失去了理智。
「——你竟然打飞行员的眼睛,混蛋!」
对方被这一声怒喝吓弯了腰,高巳趁机捉住对手,使尽全力来了记柔道的拂腰。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新战力,最后一名站着的警卫往后退了一步。高巳放开被他摔出的对手,对那警卫说:
「你仔细回想看看,白川真帆自己拿着凶器,对吧?你们全部一起上还打不赢武田少尉,假如她真是凶手,会被那么瘦弱的女孩夺走凶器吗?」
被问话的警卫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高巳没再理他,奔向光稀。
「武田少尉,眼睛没事吧!?」
「没直接打中。」
光稀简洁的回答。高巳抬起她的脸,拿开她遮住眼睛的手;只见她的眼角上方多了道伤口,但眼睛本身倒是丝毫无损。
「哎呀!这得要缝,希望别留下伤疤。」
无所谓,光稀凛然说道,并站了起来。她似乎觉得疼,微微眯着被打的右眼,一面打趣:「原来你不用我来保护啊!看来我是做了白工。」
「我是气道什么都不顾啦!其实我柔道只练到高中而已。」
光稀毫不掩饰的露出意外的表情,高巳忍不住苦笑。光稀没出声,但她的表情已断定高巳和柔道全然不答扎。
「你猜,去逛基地庆祝活动、崇拜飞机的男孩子,会以什么为第一志愿?」
「......飞行员。」
「对。要开飞机总得锻炼身体嘛!只不过我还来不及和武田少尉当同事,眼睛就报销了。」
说着,高巳走向电梯。最前端的电梯上行按钮上有着红色的污痕,楼层显示灯停在顶楼。
高巳按下电梯钮,另一台待在数楼之下的电梯立刻上来了;着时机上的凑巧可是运势转向我方的征兆?他们搭上电梯,立刻按下R键。
电梯上升,高巳心知光稀想问又忍着不问,便主动回答:
「我在高二时发生交通意外,左眼几乎看不见了,所以志愿才改成制造飞机。我对造飞机也有兴趣,并不觉得难过。不过有时候却会想,要是我成了飞行员,不知会怎样?」
光稀抬起脸来,与高巳四目相对,又移开了视线。
「所以能搭上DJ,我真的很高兴。打过以后才知道不适合我,幸好我选了这一边。」
高巳笑道,言下之意暗指光稀的特技飞行可怕。
接着他轻轻抬起光稀的下巴。「好了,抬起头来。」听高巳这么说,光稀总算抬起头来直视高巳的眼睛。
「不必为了别人八年前的旧事而难过。与其难过,不如让我看看你帅气的一面吧!你可是我崇拜的飞行员『大姊』呢!」
光稀倔强的抬起下巴。
我才不是为了你而帅气。
光稀这句勉强挤出的回答极有她的风格,让高巳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就这样,电梯抵达了顶楼。
真帆理所当然的站在顶楼围栏边。顶楼的设计似乎不曾考虑有人踏入,围栏就像装饰用的一样矮。真帆仍以玻璃碎片抵着脖子,可说是教人不敢贸然刺激她的双重布局。
即使处于亢奋状态,真帆依旧冷静,为了贯彻亢奋状态而冷静判断的模样教人心疼。然而对她而言,这些心疼或许只是侮蔑吧!
「过来这里,我们去医院吧!你的伤口不快点缝合,会一辈子留下疤痕哦!」
「干嘛装出担心我的样子?你们想要的是这个吧?」
真帆嘲讽道,扬了扬从瞬手上抢来的手机。
「老实承认如何?」
光稀喃喃说道:「何必闹别扭?」但她并不对真帆说话,而是默默的交给高巳发落。
高巳接下担子,回答真帆:
「我不否认我需要手机,但并不认为可以不顾你的死活。」
「诡辩。」
真帆不等高巳说完,便一口否决。
「两边都重要?我才不接受这种软弱的论调。想救我,就能舍弃【白鲸】;觉得【白鲸】重要,就能舍弃我。没有割舍任何一方的决心,便代表其实两边都无所谓!」
光稀小声的问高巳:「你不觉得她怪怪的?」高巳点头。
真帆的论点完全偏离了正题。
话题也不再是报仇正确与否,也不再是自我正当化。
「选择【白鲸】啊!我才不接受两者都要救的选择!相救【白鲸】就舍弃我!」
真帆逼他们在【白鲸】与自己间作出选择。
虽然真帆厉声逼问,其实她显然是希望高巳等人选择自己。
高巳他们已经发现这是种补偿心理,但真帆自己却尚未发觉。
真帆厉声逼迫高巳等人选择【白鲸】,其实是哭喊着要人选择自己;但真帆并不是任谁都好,他所希求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便是弃真帆于不顾的母亲。
就算现在与他交谈的高巳选择了她,对她仍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指出这一点,真帆就能冷静下来吗?现在这个局面,该说什么才对?
天枰即将往无可挽回的方向倾斜,而高巳握着最后的枰锤。
正当高巳犹豫不决之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侬跟伊们闹脾气也没用。」
这道沙哑的声音飘然取走了最后的枰锤。

现身于顶楼的宫田爽快的说出了高巳犹豫着该不该说的话。
「因为伊们不是侬的阿娘。」
方才厉声狂吼的真帆像泄了气一般,沉默下来。
「侬向着伊们说,侬阿娘也听不见的。」
真帆的嘴唇动了,嘴型说了「可是」两字;接着她凌厉的瞪着宫田,失去节制的眼神凶暴得教人不寒而栗。
「跟我妈说也没用,她又不说话!你知道我道过几次歉了吗!?她永远停留在生气的状态,根本不原谅我!除了报仇,我还能怎么做!?」
宫田说得理所当然:
「侬阿娘错了,错了的人要怎么原谅没错的人?」
这会儿真帆真的哑口无言了。
真帆神色木然,抵在脖子上的玻璃微微松开;光稀本欲行动,高巳却以眼神制止她。
在这种状况下,其他人不能行动——只有起了话头的宫田才能收拾善后。
宫田继续说:
「咱也有儿有孙,所以明白。侬阿娘比侬还要软弱,因为她软弱,才在最不该错的事上犯了错。侬的阿爹过生(=过世),伊不甘心,伊难过,才怪到侬头上。为人父母,决不能把错推到孩子身上,但伊却怪到女儿头上。其实侬和侬阿爹吵架,哪是值得怪罪的事?」
真帆的嘴角抽了一下。
她不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能成声。
「侬又不是和阿爹吵了一辈子的架,侬想同阿爹和好,是不是?没错呗?」
在宫田的询问之下,真帆总算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侬们已经和好啦!侬阿爹一定也打算回家以后同侬和好,也知道侬会跟伊和好;只是伊运气不好,回不了家。其实侬们已经和好啦!」
能如此理所当然的断言,可是因为宫田亦为人父?
「侬阿娘怪罪侬,其实其实伊也知道不对;可是伊的心比侬软弱,知道错了也无法道歉。所以侬原谅伊呗!原谅伊没向侬道歉,原谅伊在最重要的时刻没体谅侬,原谅伊害怕侬而不再说话。」
完全的沉默降临了现场。
仿佛会永远持续一般——
不久后。
好狡猾。真帆如此喃喃道。
「明明我才是小孩啊!」
高巳和光稀明白她的意思。
被伤害的是我,却要我来原谅她——想必这便是真帆的言下之意。

「真帆——」
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真帆抬起头来。瞬走上顶楼,佳江也在一旁。
「费克已经吃不了【白鲸】了,佐久间先生他们找出了不让费克吃掉【白鲸】的办法,所以那支手机对你而言已经是不管用了,但我还需要。虽然费克吃不了【白鲸】,我还是想亲口阻止他。拜托你还给我。」
瞬似乎已经找到了罢手的时机。
真帆将玻璃丢到脚边,走向瞬。
「——还你。我也该罢手了。」
真帆平静的将手机交给瞬,活像她方才只是借来打个电话一样;瞬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真帆的脸孔。
真帆又转向佳江。
「我也得把该还的还给你,抱歉,抑制阻挠你们见面。」
接着她转向高巳等人。
「我要上医院去了——不快点缝合,恐怕会留下疤痕。」
她淡淡一笑,朝着室内的电梯迈开脚步。
正当她走进开启的电梯之时——
「等等、等等!」
高巳带着光稀冲了进来。
真帆一脸讶异,高巳对她一笑。
「我们也要一起去医院。」
说着,他将光稀的右脸转给真帆看。
「你看,难得一张俏脸都泡汤了吧?你也得快去缝合。」
「住手,白痴!这点小伤用药膏涂一涂就......」
「别胡说了,伤口会变得歪七扭八哦!」
高巳硬是压下挣扎的光稀,又询问真帆:「你也看见了,如果知道哪间整形外科比较高明,麻烦带我们去。」
这个提议亦是为了妥善治疗真帆的伤势,毫不掩饰的善意让真帆苦笑。
「我是本地人,倒也不是全没概念,就一起去吧!不过瞬他们不要紧吗?」
「接下来就得靠他们自己解决啦!总部那边应该也已经透过佐久间先生和宝田先生协助【白鲸】了。」
说着,电梯开始朝一楼下降。
途中,光稀对真帆说道:
「听说你爸爸是飞行员?我也是飞行员,在自卫队事故中身亡的瞬的爸爸,是我的上司。」
这话头起的没头没脑的,可见的她不太擅长说话,与真帆及高巳是不同人种。
「飞行员飞行时早已有所觉悟,在空中发生的一切都由自己独力承担,无论遭遇任何不测,绝不怪到别人头上。我的上司和你的爸爸也一样,不会将事故归咎于他人,也不会归咎于【白鲸】。」
话说到这头,真帆好一阵子以后才答了一句:「是吗......」
光稀说这番话,只是为了说明父亲并不怨恨任何人。
原来自己自暴自弃的让人觉得必须说这些话来晓以大家——真帆头一次觉得自己可悲。
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他并为抽咽呜咽,只是扑簌簌的掉泪。
高巳与光稀也没出声安慰她,这刻意得忽略让她觉得很舒服。
从护士面前掉泪的的屈辱感,于面对他们时并为萌生。

*

费克来到了【白鲸】身边,与过去一样满怀着加害之心,冲向【白鲸】。
【白鲸】似乎早已料到,避开了他的攻击,套向上空。
海面之上,两个巨大的【白鲸】已超乎物理法则的基动力飞行穿梭。
【白鲸】一面闪躲费克,一面反复呼吁他进行融合。
佳江的波长数度传来,但费克没有回应。
因为那道替瞬传话的声音,命令他只能回应瞬的波长。
不久后——
【白鲸】突然放慢速度,费克捉住他。
但【白鲸】却不像先前的的【白鲸】群那般失去意识。
费克满心存疑的松开身体,【白鲸】则对他呼吁——

「你」应经无法吞食「我」了。
因为我已从应变总部的来询得知,【白鲸】能对【白鲸】抱持加害之意。
「你」(=【白鲸】)对我(=【白鲸】)加害之意,亦非决无可能之事;所以「我」不会因此措手不及。
「你」无力对付「我」,「我」也无力对付「你」。

费克束手无策,却又念头一转。
若是加害之意更为强烈,又会如何?
只要是瞬的希望,费克不会轻言放弃。
更为强烈,超乎想象的损敌意志。
毁灭【白鲸】的概念。
便如获得<全为一体>概念,获得波长概念,获得飞行概念时一样。
【白鲸】向来靠获取新概念来跨越不可能。
费克知道,【白鲸】是凭着概念将一切化为可能的生物。
截听费克思考的【白鲸】也知道。
「你」不该采取那种概念,那是无法挽救的概念,将永远终止「我」与「你」的存在——
「再也没机会补救」的概念。

这是【白鲸】首次感到恐惧的瞬间。
就连<全为一体>状态被剥夺时,萌生的只不过是极度的混乱与困惑;情感极为平淡的【白鲸】从未面临过恐惧。
费克不同。
费克已经体验过恐惧。
在浩瀚世界之中成为细枝末节的恐惧。
因此费克知道【白鲸】是真的恐惧。
因为毁灭概念是可能获得的,所以【白鲸】恐惧。
因为费克试图触碰不可触碰的念头,所以【白鲸】恐惧。

既然瞬期望,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当费克自【白鲸】剥落,成为世界的细枝末节时,拯救了他的并不是【白鲸】。
既然瞬要自己消失,既然瞬要自己离开......
费克没理由拒绝。

因为费克要做瞬喜欢的事——

费克正欲踏上无可挽救的道路之时——
瞬的波长传了过来。

*

电话连接的那一瞬间,瞬放声大叫:
「费克,住手!我不希望你吃掉【白鲸】!」
瞬不知道状况变得如何,只能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单方面的不断说话。他只能相信费克正听着。
「【白鲸】的对人类不危险,已经不再危险了。【白鲸】和人类能和平共存。爸爸也不是【白鲸】杀的,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对不起,我错了,从教你杀害同类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错到现在。对不起,害你残杀同类,害你走上歧途。我不该把气出在你身上,对不起。」
瞬的喉咙深处宛若纠结似得发疼,和忍着眼泪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不要求你原谅我。」
但你别再错下去了。瞬好不容易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
对瞬而言极为漫长的沉默过去了。
『瞬不高兴费克消失吗?』
「不高兴!怎么可能高兴!」
瞬忍不住激动大叫,一面叫,一面觉得毛骨悚然。
事情险些演变为最差的状况。
费克做瞬高兴的事——费克向来如此。因为瞬高兴,所以他学习语言;因为瞬高兴,所以他像家人一样迎接瞬回家;因为瞬高兴,所以他不停吞食同类;因为瞬高兴,所以他继续与同类背道而驰。
而他这次认为瞬也会高兴——如果身为【白鲸】的费克与【白鲸】同归于尽。希望费克杀害【白鲸】,最终便等于希望费克死去;费克认为瞬会因为自己的死而高兴。
瞬做了多么残酷、对费克多么不公平的要求啊——把他捡回来的是自己,疼爱他的是自己,驯养他的也是自己,最后却将他狠狠抛开。
瞬对于自己的无情无话可说了。对不起三个字根本不够,而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只藉口。
然而,费克先开口了:
『就算费克是【白鲸】,瞬也不恨费克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
瞬想也不想的反问。这小子到底在胡说什么啊——根本是个滥好人,虽然他不是人。
瞬笑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边哭边笑。
「我不会恨你,怎么可能很你呢?你才该恨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瞬喃喃道。
【白鲸】真的不好斗争,秉性温厚。都到了这种地步——
为何你还能不责备我?
为何到最后还愿意救赎我?
『费克不希望憎恨瞬,费克希望回归【白鲸】。』
一直阻碍你回归的人就是我,为什么——瞬强抑着因泪水而颤抖的声音。
至少清楚且开朗的说出来吧!别让费克对瞬留下牵挂。
说出解放费克的话语。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必再问我了。」
他奋力装出开朗的声音,费克又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等了片刻后,瞬猛省过来;他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
「谢谢,对不起。」
说完之后,通话便断了。

从今而后,再也不会接通了——
最后的两句有没有赶上,瞬不知道。无法得知那两句话是否传到,或许便是过去所犯错误的报应吧!
瞬不敢奢望在最后一刻能得到宽恕的话语。
他关上手机,仰望天空;他身旁的佳江轻轻的触碰他的手,就和听见父亲噩耗是一样。
在这么下去,我永远没资格碰佳江。
瞬怀着这个想法来到此地,而他不明白自己现在自己有没有资格碰触佳江。他成功的到达了佳江那一边去了吗?
佳江坚定的轻喃:
「能不能碰咱,由咱决定——瞬可以碰,咱允许。」
得了这豪爽的应允之后,瞬用力握住佳江的手。
回去呗!说着,宫爷爷朝着电梯迈着步伐,身后的瞬与佳江便像孩提时一样,手牵着手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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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盛夏-

终章   -盛夏-

     *

    统合费克并回归一体的【白鲸】,将以最初被发现时所在的演习空域上空两万五千公尺处为固定位置。
    【白鲸】被课以报告正确位置及反射雷达波的义务,飞航问题至此获得解决。
    内阁之中新设了【白鲸】应变局,作为今后与【白鲸】交流的窗口,并採取弹性体制,各部会可视需要适时介入。政府并招聘旧应变总部的佐久间教授等主要成员担任顾问,帮助应变局步上轨道。
    而在【白鲸】相关报导闹得沸沸扬扬之时——
    燕尾计划中止及特殊法人日本航空器设计公司解散的消息,悄悄地公布了。

    「燕尾的事故真教人遗憾啊!」
    远田司令对着前来辞行的高巳说道
    「没办法,每季的亏损已经够多了,试验机又在最后阶段报销,更是致命一击。那台实验机可是预定用来当展示机的机体啊!」
    高巳淡然回答。燕尾事故之后,就连高巳这样的小职员也隐约察觉到日航设计已无力东山再起了。
    日航设计原希望能证明事故并非出于设计不良,进而争取特别预算,才将一线生机寄托在事故调查之上;但由于【白鲸】应变预算压迫财政,这个希望最后还是落空了。
    「不过,计划在外派期间中止,的确让我感到很遗憾。」
    「今后你要怎么办?我原以为你会被招聘为【白鲸】顾问的。」
    高巳对旧应变总部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却未被招聘为应变局的顾问。光稀也一样。
    「总不能让【白鲸】继续与特定人类交好下去吧?我和武田少尉是该功成身退。我会回MHI去。」
    高巳淡然回答,远田司令略微难以启齿地问道:
    「燕尾计划……不可能复活吗?」
    干涉企业内情乃是禁忌,但远田仍忍不住要问。他亦是航空界的一分子,对燕尾计划自然怀有期待。不光是远田,还有不少队员也曾向高巳打听燕尾的情况。
    在不与外国合作的情况下成功开发纯日本制造的航空器,是航空业界战后未竟的梦想。
    「正因为开发规模大,要卷土重来也难。不过,各汽车厂似乎打算跨足航空业,但愿能成为活化业界的契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汽车大厂所成立的公司都是日外合资。可能的话,希望日本企业能独力开发并确保市场之时,是由航空器制造厂主导这个业界。」
    高巳一本正经地发表完长篇大论之后,忍不住窃笑起来。
    接着他往远田的桌子探出身子。
    「接下来这话是极度机密,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喔!」
    远田也被他挑起了好奇心,跟着探出身子。
    「下一季将展开新计划,分析【白鲸】的飞行原理;到时民营企业也会参与,而各大航空公司已决定将日航设计的成员原封不动地投入新计划之中。」
    想当然耳,最终目的即是应用新技术来开发航空器。
    「——你也是?」
    高巳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远田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各国也会派出小组参与计划,不过计划既然是以迪克的意志为优先,外国别想再取得主导权,为所欲为。日本在航空开发上总是占下风,这回可是风水轮流转啦!我们一定会趁机拉开差距的。」
    高巳自信满满地断言之后,又淘气地做了个保密手势。
    「这事在正式发表前不能对武田少尉以外的人说喔!」
    远田用力点头,承诺保密。

    当天傍晚,高巳带着少许行李走向北门。
    他和警卫室里的队员们互打招呼。自三月下旬来此之后,转眼间已过了四个月,认识了不少面孔;其实正确来说,就算高巳不认识对方,对方也认识他。
    「今天要走啦?」
    「对,谢谢你们几个月来的关照。」
    「我们才要谢谢你啊!」
    打完招呼,高巳朝着门口迈进——却在跨越大门之前停下了脚步。
    他用力吸了口气。
    「武田光稀!」
    大声怒吼。
    「妳在场吧!」
    他转身回到警卫室,对着窃笑的队员苦笑致意。「抱歉,我还有点事没办完。」他将行李袋放在警卫室前。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见光稀迟迟未现身,高巳轻轻啧了一声。
    「我今天要回去了!明天起就不在了!干嘛东躲西藏,不让我好好道别啊?胆小鬼!」
    毫无反应。高巳喃喃说道:我抓狂了!
    「妳不出来我就在这里说给大家听!妳尽管丢脸吧!反正我要走啦,丢不到我的脸!武田光稀!!我——」
    正当高巳自暴自弃地呐喊时——
    「快住口,你这白痴!」
    光稀从队舍后头冲出来。「看吧,果然在。」高巳走向光稀。
    高巳抓住光稀的手臂,光稀从下方狠狠地瞪着他,却没像刚见面时一般扭他的手腕。
    「明天起就不是同事了,让我确认一下嘛!」
    「确认什么?」
    光稀气嘟嘟地转向一旁,高巳则开始屈指算数。
    「要确认的事要很多啊!比如公事以外能不能见面?公事以外我该怎么称呼武田少尉?还有假如说我喜欢武田少尉,会得到什么答复?」
    听了第三个问题,光稀猛地耸肩缩颈,脸红到了耳根。看在知道她平时有多高傲与不服输的人眼里,这副模样简直可爱到凶恶的地步。
    「抱歉,这回我可不饶妳,谁教妳老是东躲西藏,不让我好好追你。你可是堂堂的飞鹰战机驾驶员耶!这种小问题就答得爽快点吧!」
    还是妳怕了?
    被高巳这么一激,光稀突然抬起头。高巳支撑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垂下头。
    「好,先回答第一道问题吧!公事以外能不能见面?」
    「我无所谓,随便妳。」
    「第二道问题,到时我该怎么称呼武田少尉?」
    「我可没要求过你用阶级称呼我,是你自已这样叫的。要怎么称呼,自已决定。」
    听她每说句话都像在吵架,高巳忍不住苦笑;光稀见状,眼神变得越来越凌厉,压根儿不像是个正被求爱的女性。虽然高巳的求爱方式与求爱地点也颇有问题,这时就姑且不讨论了。
    「第三道问题,我喜欢武田光稀小姐,不知光稀小姐意下如何?」
    「……你明明……」
    光稀想垂下头,高巳却不让她如愿。光稀死心怒骂:
    「你明明就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啊!」
    「——看在妳的反应如此可爱的份上,就算妳过关吧!不过,可以问问为什么看上我吗?」
    她可是素以不苟言笑及难以攻陷闻名的武田光稀,高巳很好奇自已是怎么搏动她心弦的。
    光稀以挑战的目光瞪着高巳。
    「因为我挨揍时,你先担心的是我的眼睛——要是你变成先担心脸蛋的那种人,我就立刻抛弃你!」
    看来她非得说上几句难听话才甘心。话说回来,不先变为能被抛弃的关系,她也无从抛弃起;所以这番话倒也算是谈判成功的证明。
    ——只不过,这些难听话让1高巳心理有点不快。
    「是我比较早喜欢上妳的。」
    他以胜利的口吻说道。光稀闻言果然上钩了。
    「要比时间早晚,我还要更早!」
    话说出口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捣注嘴巴怒视高巳。你故意诓我!这道轻喃声中充满了懊恼。
    「哎呀,我真的爱死了妳这种不服输又单纯的个性。」
    高巳将手放到光稀头上,嘴巴则凑近她的耳边——
    我会马上再来看妳的。
    光稀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她头一次坦率答覆。
  

    尖锐的口哨声响起,调侃取笑声此起彼落。看来高巳方才放声大叫,似乎引来了附近的人围观。
    队员蜂拥而出围住了高巳与光稀,又是轻推又是挪揄,吵得不亦乐乎。喧闹招来了更多喧闹,围观者越来越多。
    「吵死了,走开!」
    光稀满脸通红地怒吼,高巳却叹了口气,与她正好成了对比。
    「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能等到最后啊?」
    他对着光稀耸耸肩。「这下该做的事做不成啦!」
    「你先前大吼大叫弄得人尽皆知,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那种事!想都别想!」
    「哦!所以妳也猜到会做哪种事了嘛!」
    被回了这么一句,光稀一时语塞,接着露出又似生气又似赌气的表情,将头用力襒向一旁。
    转开的脸不是朝上而是朝下,正式光稀的风格。
    就是想看她这种反应,才老是忍不住作弄她。要是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肯定又会受到铁拳制裁吧!
    「算了,今天就不想啦!我很有耐心的。」
    我很有耐心的。
    这句话在头一次见面时,高巳也说过;从光稀的表情看来,她似乎还记得。
    当时我也觉得妳好可爱——这句话,高巳决定留待下次见面时再说。



     *

    盛夏的仁淀川正值香鱼的盛产期,宫爷爷为了密集的火渔行程而忙得焦头烂额,常要瞬与佳江去帮忙。
    那天是瞬归来后第一次帮忙捕鱼的日子。
    太阳下山后才撒网,因此他们傍晚便先把渔网及工具搬到渔场去。
    宫爷爷与瞬将装有渔网的货柜卸到河床上。渔网上绑有铅锤,沉甸甸的。
    「对不起,让你操了很多心。」
    瞬一直没机会开口,这会儿总算道了歉。宫爷爷哈哈笑了几声。
    「侬平时太乖啦!放纵的时候才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样也好啊!」
    宫爷爷又说了句老词:小孩的工作就是让大人操心啦。
    瞬有点尴尬,也跟着笑了。
    「我已经彻底发泄过了,又可以撑上好一阵子啦!」
    听他这么说,宫爷爷笑得更开怀了。
    将渔网以外的工具装设妥当之后,就等太阳下山。
    凉爽的河边最适合乘凉,美中不足的是蚊子太多,不随时活动,立刻就挨叮。
    瞬坐在石头上拍打手脚,佳江拿了蚊香过来。
    「还有这个。」
    说着,佳江将防蚊喷雾剂递给瞬。瞬还觉得奇怪,她穿着短裤与背心,手脚露出的部分比自已还多,却不大受蚊子骚扰;这下子谜底总算揭开了。
    「妳准备得还真周到啊!」
    「这是基本配备,是侬太散漫啦!」
    说着,佳江在瞬身边坐下。
    裤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瞬连忙拿出来,但电话已经挂断了。
    「又是那种骗人回电的电话啊?」
    「——不是。」
    液晶荧幕上显示着父亲与费克的电话号码。
    瞬回到高知以后,偶尔会有这种来电;虽然回拨也打不通,但他觉得那是费克的来电、费克已经被【白鲸】统合了,照理说不会发生这种情形。
    又像是鬼魂来电。假如真是鬼魂打来的,说不定是爸爸呢!正好盂兰盆节(注12)也快到了——
    无论是上述哪种情形,对瞬而言都是令他欣喜的灵异现象。
    「不知道费克过得好不好?」
    佳江没来由地也提起了费克。【白鲸】统合之后,佳江已然称呼【白鲸】为费克。她老说真正第一个发现【白鲸】的是她和瞬,所以他们取的名字才是正式名号,其实只是不愿将费克的名字束之高阁而已。
    「他过得很好。」
    刚才还捎了信来呢!
    不过,瞬没把这事说出来。
    「佳江,手。」
    瞬说道,佳江回了句「许可」,把一只手交给他。
    瞬轻轻握住她的手。自那件事结束以来,要触摸佳江採口头申请制。这个制度要到何时才能废除,尚不得而知;不过目前他们俩都以此为乐。
    其实他们都是装出引以为乐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羞怯,不过这是个秘密。
    太阳下山了。
    宫爷爷坐上浮在水边的扁舟。
    瞬也起身奔向扁舟,佳江则一副事不关已,大喊加油。佳江和其他女人们得等到网拉上之后才有事做。

   
    (注12:扫墓祭祖的节日,一般在八月中旬。)

    皎洁的月亮开始升起,扁舟在月光下驶上了黑漆漆的水面。
    今年的夏天与往年并无不同,但到了明年,却会成为特别的回忆。

    瞬回顾岸边,朝着挥手的佳江挥手示意。

    这个夏天,有点可爱又教人伤脑筋的儿时玩伴经历波折之后,变成了特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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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2: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后记

    这个故事是我看「天空之城」时想出来的。看到隐藏于云端之上的天空之城拉普达通过龙的巢穴时,我便想到:「真想写这种高潮迭起的冒险故事!」这个念头,就是本故事成型的契机。
    不过要问我学了些什么。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怪兽加上青春再掺上航空自卫队的故事。」我明明是效法天空之城写作,方向却在半途有了微妙的偏移。
    让怪兽登场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我喜欢怪兽。我的出道作也可算得上是个怪兽故事。我多希望尼斯湖水怪真的存在啊!海洋那么宽阔,留一只恐龙又何妨?快拿出来!大海!少卖关子,我知道你把恐龙藏起来了!
    话说到这里,我显然已把怪兽和恐龙混为一谈;其实幼稚园那年的圣诞节,爸妈曾买了本恐龙图鉴给我,我当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好奇怪喔!这本图鉴为什么没有三头龙啊?」可见当时我便已经开始混为一谈了。
    不久之后,那个将图鉴翻烂了的小孩成长为觉得「侏罗纪公园III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无妨,只要有翼手龙就行!」的大人。至于平成卡美拉三部曲(注:13)则是基本中的基本(依旧混为一谈中)。
    虽然我尽聊怪兽,但这个故事里并不只有怪兽,还有飞机、恋爱、故乡的青山绿水与基地庆祝活动时参观过的有趣基地,装满了许多我喜欢的事物。或许有点没节操,不过没节操也是一种风格,请勿计较。
    就这样,本书可算得上是一部怪兽幻想故事。作品中说得天花乱坠,还望能带给读者们些许乐趣。

    (注13:1995年至1999年之间制作的日本怪兽电影。卡美拉カメラ(Gamera),是能够飞行并喷射火焰的乌龟形怪兽。)


    最后仅借本文表达我的谢意。
    对我照顾有加的编辑、百忙之中抽空阅读原稿的编辑部同仁等各位相关人士,以及制作本书的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并感谢豪爽的「宫爷爷」隬太老先生。他虽然感到难为情,还是一口答应让我以他为原型写人物。打从第一眼见到隬太老先生时,我就深受他的帅气感动,决心要让他在本书中登场。谢谢您的演出!
    还有一再帮忙的各位朋友及家人。老是造成你们的负担,真的非常抱歉,同时也在此向你们说声谢谢。
    并向所有鼓励我的人以及阅读本书的您致上我衷心的感谢。

                                                                             有川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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